“我喜欢冬天。”

回忆中，她的笑容明媚绽放，稚嫩的声音伴着回响，颤动了那白雪皑皑。

“被温暖环抱的时候，很满足！”

那时的自己笑了吗？好像是的。

又或是，现在的自己在笑？

那是很久以前了。久到连弈都想不起是什么时候。

她和主缩在同一个被窝里，看[星空]荧屏上投出的电影。

主说，以后一定要回来过年。不然就罚你陪我熬夜！

她轻轻嗯了一声，想。这难道不只是在罚你吗。

主时常像现在这样，把大厅里的物件都推到一旁，在地板上铺一层又一层毯子，然后缩在上面，占用[星空]看各种东西。

这也是唯数不多，她正常的时候。

弈对尔利斯没有多少情感。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情感这种东西。

但很奇怪地，她对主有不一样的感觉，对元惜有不一样的感觉，对鳞柏、鳞渊，对所有与她有过交流，或是她有关注过的人有不一样的感觉。

就像在白茫茫的雾气中，隐约透出一点色彩。

她可能有些迟顿，几乎什么都不懂，所有的一切都来自身边人的渲染。色彩斑斓的拖尾，其上方仿是弈独特的白，如那白雪，大片大片，又衬出世界流彩。

她努力想弄懂那些无法理解的事物，大多却是徒劳，仅能触及皮毛。

那又怎样，她又没有什么学业指标，随意去接触感兴趣的事物就好。再慢，也是随心所欲。

弈平常都是在大千世界中游荡的。没有目的地，没有目标，只是去看，去听，去尽力触及那些，多样的绚烂。

为救国而呼喊的青年，为生命而泣血的妇人，潦倒的酒樽，浴血的银甲。

信任与背叛，伤痛与荣光，尊严，家乡，未来，旅途。

她问，是否经历越多痛苦才越像人。

主摇头否认，并不言语。

她曾听人说过一个故事，讲这故事的人在遇到弈时，已成为一家酒馆的老板。生意不错，在城中也算小有名气。

老板是位美女，看不出年龄。她见弈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便主动给弄了杯柠檬水。

老板很是热情，跟弈这个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的人也聊的起来。

她手上擦着玻璃杯，或是给人调酒，总之手上忙个不停，嘴上还能得空聊天。

弈坐在那里，安静乖巧，认真地听。

［结婚前，我并不认识我的新郎。

结婚后，两人也没什么交集。

我们都是被迫结婚，领证前约法三章，互不干涉。

新婚当天，我才见到他本人。直到此时，我还没能记住他的名字。

婚礼结束后，他怕流言蜚语坏了我名声，只得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

他睡沙发。

从此往后，这幢房子实际上就是我的了。

他不会来这住，房子是新买的，就是为了和我分开。

我没意见，甚至沾沾自喜。

后来听别人说，他心里有个姑娘。为了她，这个三十出头的人愣是准备单身一辈子。

可惜我的婆婆以死相逼，他大闹一通，也是没了办法，只能结婚。

看不出，他还是个痴情种。

原本我们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且都过的不错。

直到事情败露，婆婆发现他竟一直住在与那姑娘的家中，

我很是诧异，实在没料到事情发展是如此。

想着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我这个挂着名的外人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我没多过问，但总不免有些猜想，抓得我心痒。

之前以为是那姑娘与他分手一类，才致使如今的局面。但他却一直住在他们的家里，这倒有些耐人寻味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处理的，再没什么风声传过来。不过几天，我便将其忘了个干净。

几年过去，生活平淡，就像我从未结过婚，且白得了这套房。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这不，他被车撞进医院，作为他名义上的妻子，可有的忙。

一来二去，也算是与他混熟了。我也终于记下了他的名字；李裴兴。

随着伤情好转，医准备让他出院。

婆婆叫他跟我回去，照顾起来还方便些。

他怎样着都不同意，执意回那姑娘和他的家。

说来也怪，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姑娘没来看过一眼。

我说，“既然他愿意回去，那让那姑娘照顾不是一样吗？”

两人双双沉默。

婆婆刚要再说些什么，他一口答应跟我走。

可真到实行时，他又突然改口，要自己打车回去。

于我而言，这自是极好的。省我好些事呢。

一连几月没他消息，我乐得清闲，和朋友一起去外地旅游。

朋友在姻缘树上发现了他的名字。

她指给我看，我说这世上重名的人很多，不足为奇。

我没再看那牌子第二眼，转头进了财神庙。

大好时光，可别因为这点破事扰了心情。

到家当晚，他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很是烦弃，本来明早上班就烦，他还来添乱。

人像是喝醉了，哼哼叽叽。半响开口，带着哭腔唤一姑娘姓名。

电话打错了，我觉得我应该挂断。但他恶心到我了，没忍住骂了一句。

“滚回家和你对象哼唧去，少恶心我。”

然后挂断电话，扔到沙发一角。

电话又进来。这次他清醒不少，向我道歉。不过看样子还醉着，因为他竟向我提起他的爱人。

他说她去国外做项目了，还没回来。他打她电话总没人接，这次手抖打错了，接通了，他太激动了。

我呵呵一笑。“人家去国外做项目，你在国内结婚。不知道去国外追呀，渣男。”

这么一骂，他许久未言。我只当他睡着了，准备再次换断。

听简内再次传出声响，紧接着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是酒吧服务员，说他喝成烂泥，还没付钱。看他这样是没法处理了，请我过去把人带走，顺便付款。

没办法，都找到我头上了。就当日行一善，希望他没喝太多钱。

这是他结婚后第二次进这门。当然，这是我家，不是他家。

有些后悔自己大发善心，但不管又不是个事。

月光皎皎，透过落地窗照亮客厅。他坐在地板上，背景落默。

我想，他是不愿来这的。真巧，我也不愿让他来。

正值夏日，也不必担心他冻出个好歹。我在他身侧放了毯子，也算安顿了。

他叫往我，我以为又有什么事，结果只是向我道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我的心情没那么糟了。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正要回房间，他再度开口。

“能陪我说会话吗。”

我摆手拒绝，他又说。

“你应该很想听故事吧。”

故事不故事的无所谓，主要是我这人从小就八挂。

果不其然，他讲起他的爱情故事。

他们是彼此初恋，高中时期相互喜欢，大学表白，已经淡婚论嫁。

一切都是喜气洋洋，只待婚期。

马上，他就可以娶她了。

一切都十分圆满。两位新人相互依偎，笑容甜蜜。

可她突然去了国外。

他没有意见。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他的妻。

他说，她一直都是他的新娘，不管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婚期一拖再拖，他毫无怨言，算着时差与她通话。

后来……

他卡了壳，喉结滚动。片刻，沙哑的嗓音继续讲述着。

他的母亲逼他放弃她，另娶他人。

父亲在他七岁时离世，母亲改嫁，带着一个平庸的他。

继父对他不好，很快又与母亲不和。他努力学习，总算出人头地。

当他有了自己的事业，要带母亲离开时，母亲却一脸幸福地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那时他的心情，难以言表，又可想而知。

养育弟弟的职责不可避免落到他身上。母亲也与他离心，从此他极少回家，回去也是因为弟弟。

据说当年，他与母亲闹的很僵。但他很敬重母亲，既便如此也听话担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可在她的事情上，他不愿让步。

他与母亲大吵一架，没想到母亲竟以死相逼。

他不能逼母亲去死。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她身穿校服，背对他坐在教室里，手折着星星。

他不禁浅笑，于其身旁落座。

少女将没能折好的星星放到他桌上，少年娴熟修复，折好，还给她。

日落云海，金黄光晕渲染开，她捧着一瓶星星，笑着祝他新婚快乐。

从梦中惊醒，晨光刚好透进房间。他努力回想梦中容颜，始终一片模糊，且愈发远去。

目光所及之处，满屋纸星星静静躺在各式玻璃瓶中，他猛得想到些什么，爬起来将星星倒出。

他找了一整天。

从星辰渐稀的清晨到天幕昏暗的夜晚。

四周漆黑，只剩台灯柔白的光线照亮那成堆的星。他在其中，一颗一颗，寻着过往的痕迹。

微光渐明，他竭尽爱意得到的结果，又是否使之满意。

不知何时留下的种子，荡过时间，于此重见天日。

“所以你们分手，你结了婚？”

他再次沉默，墨色瞳仁暗淡无光。

一室寂静。

“不是分手。”他语气平淡，极坚难地挤出几个音节，“是丧偶。”

他说，她永远会是他的新娘，不论她何时方归。

可她也回不来了。

他总说她会回来，她一定会回来。

他总说，只是暂时联系不上而已。

母亲得知她已离世，逼他另娶他人。

他不能逼母亲去死。

他守着他们的家，一遍遍翻着聊天记录。

她遇难时，被压在废墟下，不断向外果发着求救消息，直到手机关机。同时，也给他发着消息。

“李裴兴，我没事，我还活着呢。我会等到救援的。”

“如果我出不去了，你就娶别人吧，好好生活呀。”

“李裴兴，我真的……”

“李裴兴……李裴兴……”

“我好爱你。”

“李裴兴，我可能，真的出不去了。”

“我要好好的。别，找我。”

“我爱你。”

她微微笑着，无力而凄美。

炮火轰鸣，他的妻葬于绚烂花火之下。

而他沉溺于幻想，幻想，她还活着。

他仍等着那个女孩穿上婚纱。

可他好像没资格了。

几天后，我得到了他的死讯。

很突然，也很意外。

他在遗书中交代好了所有，像是早有预谋。

他说要我去过自己的日子，如我所说的那般，鲜衣怒马，快意恩仇

不过，我想，我怕是不能如他愿了。

我见到了他的弟弟，这个小孩静立一侧，安静注视这场闹剧。孩童眼神清澈透亮，与他哥哥的双眸截然不同。

此后我时常会想，如果当时我没有骂那一句，他是否就不会寻死。

无知者是否无过，我不清楚。

因我一言间接或直接导致一条人命的逝去，我想，我是有错的。］

弈把这个故事转述给主听，主听完后表情复杂。

“难评。”主说”年轻我还可以说他爱情纯粹，三十多岁了，也该懂事吧？算了算了，世事无常世事无常，人生就是这样，欠来欠去的，最后变成一团死结，对不对的，管他呢。

弈遇到一个仅有九岁的女娃娃，她问弈有没有爱的人。

“爱……是什么？”

弈听过许多关于亲情，友情，爱情的故事，可还是不明白爱的定义。或许正因如此，弈才对“爱”这个字眼格外感兴趣。

但这个问题，又怎么会有标准答案呢？

“姐姐你是不是练无情道的呀，那你有没有杀夫证道呀！”

杀夫……证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喜欢的人。”

“啊！，那你真的很适合无情道呀，姐姐你快去练无情道飞升！”

……什么？

弈的大脑转来转去，也没想通这是个什么发展。

“这样你就可以到天上去变成神仙，替天行道！贯彻正义！”

出乎意料，一向对所有事物兴致缺缺的弈忽而抓住这点不放了，并展现出些许兴趣。

“正义？”

女孩歪头，脑袋上冒出个小问号。

“对啊，仙女啊，天神啊，都是替天行道的呀。他们会让好人有好报，让坏人下地狱。你不是吗？你是因为什么做一些事情的呀？”

“……“弈思考了一会，“只是他们告诉我一点事情，我就帮他们做一些事。”她没想过“正义”这么深奥的东西。

也是这天，弈才明白善恶究竟是什么。

“没有感情的设定，听上去很酷。但其实很没意思呀。机器人的生活，只有它自己体会不到枯燥。”主坐在桌子上，晃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弈低头看看自己，没有感情的她正试图理解这段话的含义。

“你喜欢感情吗？”

主那张扬清爽而带着丝丝稚气的声音传来，弈抬起头，又点点头。

“感觉很奇妙。”

房间内满是银铃般的笑声，很好听，但她不懂“笑”代表着什么。

她只是自顾自思考着不理解的问题，沉默寡言。

“卜乌为什么会喜欢梁鹊皖呢？”

主也是随口回答。

“不知道，见色起意吧。像太阳般灿烂的人会有很多人喜欢啊。”

“人的一生好短。”

主没有立刻接话，因为是自己把这个太阳般的女孩写死的。

“酒驾伤人就是一种罪恶。弈，如果以你的消失为代价，让世上所有恶消失，你愿意吗？”

四目相对，弈在主的脸上看到少有的严肃认真。

弈是没有情感的。她认为自己首先应该放在第一位，损已利人，一看就是不划算的买卖。

“愿意。”

她看到主呆住了。

很奇怪吗？或许是吧。但她觉得，像鹊皖这样鲜活的人应该活下来。这个女孩的未来应该发着光。这光应该是由她自己点亮。

鲜活……第一次用到这个词汇。

弈又在思考了。

主转回身体，静静呼吸，又缓缓开口。

“这是不可能的，恶是因为视角，观念不同导致的。消除，怎么可能啊。”

“可以的。”

弈极小声地说。

“当每个生命都得到尊重的时候。”

你说人们为什么总在追求爱情呢？

爱，又是什么呢？

在她漫长的生命中，仅有那么一次，弈亲眼见到了爱情的花朵。

孟綝璎与弈是朋友，那年她工作转正，于是请客庆祝。

宾主尽欢，有人临走前给了她一包礼物，说是大家一起送的。

大家都散了，只有弈与她分享这份欢笑。

什么彩票啦，首饰啦，化妆品啦，每件礼物上都贴有一张便签纸，全是祝福的话和损友语录。

但有一件上的便签内容很奇怪。

［嫂子，祝你事业爱情双丰收，人生美满又如意。]

拆开一看，是三本有些年代了的本子。

［綝璎，你的名字好难写。也很好听。叔叔阿姨一定是很厉害的人吧？这么好看的名字，我也要把它写好才对。］

他的字挺丑的，写的最好看的两个字是她的名字。

整整三个本子，墨水重复描摹着女孩的姓名，一笔一画，每一笔都将纸印出印痕。

不再平整的纸张，正如少年的心湖，层层连漪，不复平静。

她不由想起他的笑容，清澈洁净，小心翼翼，略带无奈的眉眼，浅浅上扬的嘴角，小狗一样乖巧的眸中藏着讨好。

日记承载着他青涩的心跳，从孩童到成年，从九岁到二十五岁。时间丰富了他的阅历，而他的脉膊依然稚嫩。

孟綝璎只觉得胸口很闷。

程诺喜欢我？

知道喜欢是什么吗？分得清执念习惯和喜欢吗？

想说的很多，但等电话接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所有音节都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程诺。”

“嗯，我听着呢。”

她张张嘴，又是无言。

他听出了声音里的迷茫，哪怕的只是很平常的语气。

“怎么了吗？”

听着对面属于他的声音，那种淡淡的紧张忽然就消散了，她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

“喜欢是什么？”

“喜欢啊……”他好像是想到什么，语调中都不自觉染上几分欢欣。

“就是对一个人无底线的偏爱。明知道这样不对，但还是，不自觉走向心意所向的那个人。”

弈见过很多人，嘴里说着感情，却做着冷血的事。

见惯了暗色的“人情世故”，倒也能品出几分真情可贵来。

但对主，弈永远弄不清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若单凭直觉的话，那更像是不懂如何去爱的真心。

“什么叫我闺女去你那儿捣乱，我闺女能乱杀人？她只杀畜牲！”

在跟别人打电话啊。弈想。

“死了就死了，肯定是你们自己有问题！我看你也有问题，叫叫叫，叫什么呢！给你们铲个毒瘤不得谢谢她你还来说她，我看你们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我家宝宝就该连你一起杀！”

……倒打一耙。

“我闺女能杀不该杀的？你们招惹她你们有理了？她脾气多好的人啊让你们惹火了，没给你们一窝端了都是她心善！”

……脾气好？

弈脑海中闪过元惜“凶神恶煞”的脾性，嘴角微抽。

“跟我说没用！跟我说老子替我闺女把你弄死先！元惜从来不会做过火的事，老子从来不干不过火的事！老子给你掀喽！”

……别太溺爱了主。 元惜除了正经事，平时更像一点就炸。

弈见过主对元惜无底线的溺爱，所以。

在那个天台上，她看着摇摇欲坠的孩子，问。

“你恨她吗？”

你真的会恨与你如此相似的她吗？

你做不到。

因为你们太过相像。你看得出她的爱，所以你做不到。

因为太过相像，所以弈可以通过对主的了解反推出元惜的行为方式。

因为她们相像，故而元惜可以看出主掩盖的感情。

由于对感情的不理解，弈此时对“人会恨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存疑。

这是从弈的视角出发，她会这么说的原因。

外人口中残忍疯颠的主，在弈眼中也只是一个和她一样迷茫的孩子。

后来主对弈说，她害怕。她害怕活在那个世界，她害怕给他们带来更多损失，她怕，她没有勇气活下去。她知道她在逃避，可是她没有办法面对满目疮痍的未来，她没有办法看到妈妈在她身上投入更多，情况却越来越差。

“我不会好起来的，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好起来的。我，平平无奇，没有能力，毫不出彩，不被任何人需要，不被任何人认可，不被任何人接纳。我还有什么呢？我只有这里了，只有这里，只有这一个地方能让我安心。我才能，做自己。就死在这里也好，总比死在外面。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我烂成什么样子……”

弈环抱住她，她的恐惧使弈感到阵阵刺痛。

明明是比自己高上一些的人，却在自己怀里哭到发抖。

“没事的。”弈说，“我们都在。”

主死去的那天，是元惜的生日。

那时她也在，可主的意识空间在排斥地。她进不去，也就只能等。

弈以为元惜能救回主，毕竟她也对主来说那么特殊。

或许她是真的不愿留在世上了。或许她只是想与元惜道别。

弈将主的信件交给元惜，并没有打开看过。

纷扬的大雪，正如不久前主与她讲的那样。那时，主兴高采烈的样子，成了弈对她最为深刻的回忆之一。

记忆中，主说她喜欢雪。元惜也喜欢。

也是很久之后，弈才得知主是被害死的。

当元情将确凿的证据摆在她面前时，她整个人都僵化了。头皮发麻。

抬头看向元惜，对方略显凌乱的样子，这么长时间以来的追查，无一不证明，对于主的死，元惜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冷淡和无所谓。

“你是怎么发现的……“弈的声音发颤，但她自己没有注意。

元惜拿出忆酒留给她的那封信，打开给弈看。

这一看，弈就明白了。

信里只有三句话，且没有落款。

主从来不会把落款的事忘掉，这封信根本没写完！何况这信是给元惜的，主写给

鳞柏的信都有好几行，若真要写完，怎么可能就三句话！

主，是被人害死的。

她若真是自己想走，也一定会把信写完再走！

一直以来都用在实现他人心愿上的力量，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愿望。

弈从未有这样想做成一件事过。

她要让那个人死！

“辛苦啦，弈。”

她笑着，明明是毫不相关的面孔，弈却从中看出了主的眉眼。

弈想说的很多，想说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他们。想说我想你了，你怎么才回来。想说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想说很多很多。

她张张嘴，却发不从声音，只感到恍惚，恍若隔世。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太累了。”

是因为我太弱了吗？要是我和元惜一样厉害，是不是就可以早点找到你，你就不会这么累，是不是这样，你是不是这样就不会走。

“别这么难过嘛，事情结束后我还会回来也说不定呢。”

……好。我会帮她，你一定，一定要记得，来见我。我们，说好了。

“弈，我死了以后，或者未来的我不再爱你们以后，替现在的我守护好他们，守护好他们所珍视的一切。”

那时的主这样说着。

“好”

那时的她这样应着。

“弈，帮她照顾你们所珍视的一切。”

这时的洛浮尘如此说。

她要以自己为引。

那我还能见到主吗？

弈拔打那烂熟于心的号码，所幸很快接通。

“有空聊聊吗？只有你能救洛忆酒了。”

[星空]，最终还是灭了啊。

她拉住元惜的手，[星空］已经灭了，她们都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元惜挣开，固执地就像过去那个她所熟识的人。

她想，或许许多事情她办不成，而元惜可以，就是因为她缺少了这股狠劲。

元惜和主，遇到什么事情就特别的狠。

忘却所有，眼中只有这一个目标的狠。

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过去的元惜，从未变过。

在图鲁加斯，她久违地见到了［罔月］。

“弈。”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罔月]好似因认出她而欢欣雀跃，她曾避之不及的力量，如今向她涌来时，竟让她感到亲切。

“弈！”

她轻轻笑了。

是啊，我们说好的。在一切结束后，会再见面。

星光璀璨，弈抬起头，透过密林的空隙望向天空。

［星空］烧毁后，弈设法点亮了尔利斯的星辰。

这是主在“现实”无法亲眼所见到星空。

主曾说，我是她的星星。是望而不见，寻而不现的瑰宝。

我想说，如果可以，我想在你的世界点亮整块天幕。这样你难过时，一抬头就是我。

如果成为宝物会让你寻不到我的话，那我宁愿做个凡物，放在你抬眼可见的地方。

如果你重新回到人世间，那你要记得，我在。

月上枝头，一个女孩趴在床中央，盯着窗外。

清冷的月光洒了满床碎银，她想象着一个仙子从天而降，路过她的窗前。

树影摇曳，不知何时，其中出现一个人影。

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坐起身，几乎将脸贴上玻璃，看了又看。

是的，的确有人坐在那里，坐在树上，望向远方。

“你是谁？你是，仙女吗？”

那道人影回头看来，隔着玻璃，她血红色的眼眸和银丝般的白发美得惊心动魄。

女孩跑出来，笨手笨脚爬上树。她甚至只穿了睡衣。

弈解开自己的墨色长袍，披在她身上。

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弈则更多是认为没有必要说。

弈在看月，她在看人。

女孩觉得弈好美好美，怎么看都看不够。等到自己不自觉打起哈欠，也还想再看看这个姐姐。

“困了，就回去。”

女孩摇头。

弈低头看过去，对上她明亮的眼睛。

“好看吗。”

女孩点头。

“你们，不用上学？”

“明天学校放假。”

弈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姐姐，你是仙女吗？”

“不是。

“哦。那姐姐，你饿吗？”

弈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糖饼递过去。

女孩犹豫一瞬，还是接过饼吃了起来。

也就是两个手掌心大小的点心，没多久就吃完了

又是无言。

弈起身欲走，女孩问，明天你还来吗？

弈回头看看她，说。

“明天给你带糖饼。”

女孩咧嘴一笑，笑得很甜。

“我跟妈妈说昨天晚上有个姐姐在树上看月亮，妈妈不信，说我是做梦梦到的。才不是呢。我睡不着呢。”

女孩啃着糖饼，含糊不清地说。

弈安静听着，不作声。

“姐姐，你晚上怎么不回家呀。”

“……”

她还在想为什么姐姐不说话时，弈开口了。

“我曾经有过一个家。”

少女血色的眼中倒映着点点星光。

“后来她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女孩还嚼着糖饼，含含糊糊，但有些急切地说。

“你不会想过跟他们一起去了吧！不可以啊，绝对不可以！”

“怎么会呢。”

弈的声音仍是平淡。

“我是她们存在的唯一证明了。”

蝉鸣点缀夏日轻薄的夜，少女的声音仿佛精美绸缎，与云与风，一同逸散在天地间。

“我遇到过许多人。也陪伴过许多人。她们不一样，她们是我的家人。”

被困在过去的人，从来不是我。

弈还是那样，四处漂泊，去听，去看，去触及那些多彩的绚烂。

当弈最近一次回到尔利斯，这里已经大变样了。

她照着很久以前的习惯跑去找元惜，门开后才反应过来这一切早已不同。

弈也是会遗忘的。她也又不真的是机器人。

出乎意料的是，元惜很自然地让开位置，示意她进来。

熟悉的房屋，熟悉的位置，元惜甚至熟练地泡了她爱喝的茶。

所有配置都与过去别无二致，除了眼前的人和室内布置。

这一切都熟悉地令人毛骨悚然。

而元惜仿佛看出了她仅有两个像素点的脸色变化，不禁一笑。

“在图鲁加斯看到的。”元惜道。

弈轻轻点头。最终还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配方比例也是看到的吗？更像是被魂穿了。

但看她那温文尔雅的气质，实在没有过去的元惜那种……呃，“老子看你不顺眼就要弄死你 “的气场。

没多久，桐清也回来了。

打招呼后，弈的头上出现了“正在反应中”的圈圈。

对啊，这是元惜家啊，还是这个领地意识强的没边的元惜的家啊。她竟然允许桐清随意出入了吗？

好像……都变了，而且是向着弈所熟悉的那个方向改变。

她到底在图鲁加斯看到了什么？

但因每个人每次看到的都不一样，所以也无从考究。

就这样一直呆到傍晚。

三人都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各做各的事，鲜少有交流。那样的悠闲，那样的和谐，仿佛本就该是这样。

事实上，在许多岁月流逝前，的确是这样。

弈本就只是驻足片刻，告诉元惜她回来了而已。——在过去每次都是如此。今天不知怎得迷了神，才会照旧例来这一趟。

她准备回阿里比斯，明天便是新年，总得里家呆上几天。——主每年都会提一嘴，生怕她不回家。

元惜似是习以为常，应了一声便继续做她手头的活计。桐清起身去送，即使弈说不用也坚持送一送。

已进腊月，又下过一场雨，天气要比先前几天冷上一些。

路上桐清吐槽着元惜年岁越长越暴燥，有点事情就一声不吭干大事。

典型事例听得弈出了薄薄一层冷汗。这不是越长越像过去的元惜了吗。

明明这样的话会有很多麻烦，心里却有几分窃喜。

桐清送了一小段路便告别了，弈却突然想起什么，问。

“元惜今年过生日了吗？”

桐清无奈笑笑。

弈点点头，转身离去。

曾经那个劝主放下的人，如今竟也放不下了吗。

回到阿里比斯，弈在门口，久久伫立。

一转头，便能看到洛浮尘呆过的那个角落。不过早就被收拾空了。

那时候，每当她年前回来，总会有热乎饺子吃。

……回家。我好像明白家是什么了。

洛浮尘，把我的家还给我了。

——202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