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和疗养中心，隔离监护室。
警报声撕裂空气。施缪情猛地绷紧身体，肋下绷带发出撕裂声，深色湿痕迅速扩散。暗红的血沫混着嘶吼呛咳出来，溅在被单上。她颤抖着向轮椅上的陆晚柠伸出手，徒劳地停在半空。
“快！按住她！推抢救室！”沈聆嘶哑地吼道，和周小满一起死死压住施缪情濒临崩溃的身体。护士和护工推着抢救车冲入，冰冷的轮子碾过地板，金属碰撞声瞬间淹没了门外的琴音。施缪情被抬起，肋下撕裂的剧痛让她眼前陷入黑暗。
意识再次浮起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更深的禁锢。上半身被厚厚的绷带和硬质固定装置缠裹，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滞涩，浓重的血腥气堵在喉咙。喉咙干裂灼痛。眼皮重得无法睁开。
耳边是监护仪缓慢的声响，还有液体滴落的声音。
一片死寂。
她用尽力气，撬开眼皮一条缝。视线模糊，被光线刺得生疼。她艰难地转动眼珠。
沈聆不在。周小满也不在。病房空荡荡的，只有仪器和她自己。门紧闭着。
轮椅上那个苍白空洞的影子……也不见了。
沈聆沙哑麻木的声音在脑中回响：“……心跳停了……电击了三次……才跳回来……”、“……贝斯……攥得更紧了……基本……不可能恢复了……算是……活着吧……”
活着……吧。
一股冰冷的空洞感攫住了她，比肋下的闷痛更沉重。
病房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一个戴口罩的护士探进身子，快速扫过监护仪屏幕，又看向施缪情惨白无生气的脸。
“醒了？”护士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感觉怎么样？别说话。”她没等回答，走进来麻利地检查输液管。
施缪情喉咙滚动了一下，只发出一串带血腥味的微弱呛咳。
护士皱眉，拿过水杯凑到施缪情唇边。“抿一点，润润喉咙，别呛着。”
施缪情麻木地吸了一小口，温水划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缓解，却压不住那股铁锈味。
护士看着她艰难吞咽，压低声音：“省点力气吧。你这边……暂时拉回来了，但里面……”她指了指施缪情被固定装置裹缠的肋下，“……烂摊子一堆。感染指标高得吓人，渗液止不住，碎骨头渣子……刘主任说，再有一次大的波动，神仙也难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的病房：“隔壁监护室那个姓秦的姑娘，跟你一起送来的，脾脏摘了那个……下午突然躁动得厉害，自己把引流管都扯掉了……血崩了一床……刚推进手术室二进宫，这会儿还没出来，凶多吉少。”
护士语气平淡。她放下水杯，又检查了一下施缪情身下被血和组织液浸透更换过的垫单。“你这儿也是，绷带底下就没干过……老实躺着吧，活一天算一天。”她最后看了眼监护仪上不稳的数字，转身走了出去。
病房重归死寂。
施缪情闭着眼。秦筝……那个总是带着狠戾劲儿的秦筝……躁动……扯掉引流管……血崩……凶多吉少……
混乱的脑子里闪过秦筝抱着麦克风站在舞台边缘的样子，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不服输的锐气。现在……血崩了一床……
还有陈默……靠机器撑着……随时……
晚柠……攥着破碎的贝斯……“活着吧”……
巨大的空洞感里，一丝冰冷的绝望悄然滋生。
就在这死寂和绝望中，一点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门外渗了进来。
一个单音响起，尾音拖长，在寂静的走廊里幽幽回荡。
停顿很久。
另一个单音，同样缓慢，轻柔，带着细微颤抖和拖长的尾音。
单调。缓慢。却透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抚慰。
像一只冰凉颤抖的手，隔着门板和绝望的深渊，笨拙缓慢地试图抚平门内那具千疮百孔躯壳的伤痛。
施缪情闭着眼，身体被禁锢在剧痛和麻木里。但这缓慢轻柔的琴音，像冰冷的羽毛，轻微拂过她紧绷的神经。
但在门外那缓慢轻柔的声中，施缪情僵硬麻木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紧咬的牙关微微松开。
那缓慢轻柔的琴音，像冰冷的羽毛拂过神经。施缪情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混沌中艰难转动。每一次拖长的尾音，都带着笨拙的巨大悲悯，试图抚平绝望。肋下的闷痛沉重依旧，喉咙的血腥味盘踞不去，但这单调的抚慰，让她僵硬的牙关松开了一丝缝隙。
突然——
一声沉闷的重物撞击硬物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走廊深处传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令人心悸的决绝力量，瞬间撕裂了琴音营造的脆弱平静！
施缪情紧闭的眼皮猛地一颤！身体无法动弹，但心脏像被狠狠攥住！监护仪上的心率线瞬间窜起一个尖峰！
门外的琴音，在那声闷响传来的瞬间，戛然而止！死寂！只剩下闷响带来的窒息余震在空气里回荡！
紧接着，走廊上响起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橡胶鞋底摩擦地板的噪音由远及近，带着抢救般的急迫！
“手术室！快！三号手术室！秦筝那边！”一个嘶哑变调的男声在走廊吼叫，充满惊骇和急迫，“她自己把缝合线……崩开了！快啊！”
“血压测不到了！”
“备血！快！”
混乱的吼叫、轮子疯狂碾过地板的噪音、金属碰撞的刺耳脆响瞬间爆发！像狂暴的洪流冲垮了走廊的死寂！脚步声和轮子声如同惊雷，朝着手术室的方向疯狂涌去！
施缪情猛地睁眼！布满血丝的眼瞳瞬间收缩！秦筝？！那个护士说“凶多吉少”、刚被推进手术室的秦筝？！她自己……崩开了缝合线？！
门外的混乱声浪继续，如同战场。
就在这片狂暴的混乱中，一点极其微弱的声音，像狂风中不肯熄灭的星火，顽强地、带着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再次响起！
敲得又急又重！带着电子键盘被猛力敲击的沉闷响声！尾音震颤！
又是一声！同样沉重、急促！力道大得像要砸碎琴键！
门外的琴音彻底变了！不再是抚慰的慢板，变成了狂暴、毫无章法、带着毁灭力道的疯狂敲击！音符破碎，连接粗暴刺耳，速度极快！每一次落下都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压过死亡混乱的嘶吼！
这混乱狂暴的琴音，像一头被激怒、陷入疯狂的困兽，在走廊墙壁间左冲右突！疯狂撞击着代表秦筝垂死挣扎的混乱声浪，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发出最后咆哮！
施缪情瘫在床上，无法动弹，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天花板，耳边是走廊里秦筝死亡的混乱交响，和门外那狂暴绝望、试图抗衡的疯狂琴音！两种声音交织、碰撞、撕扯！
秦筝……那个眼神狠戾的秦筝……自己崩开了缝合线……血压测不到了……
混乱的脑子里，秦筝抱着麦克风的样子，和护士那句“血崩了一床……凶多吉少”重叠。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濒死的悲鸣从施缪情紧咬的牙关里迸发！不是痛呼，是灵魂被双重绝望碾碎的哀嚎！身体因剧烈情绪冲击而痉挛！固定装置下，伤口鼓起、震颤！暗红黏稠的液体瞬间洇透外层纱布，疯狂蔓延！
“304！快！”病房门被猛地撞开！护士和护工冲了进来，手电光晃过施缪情惨白扭曲的脸和身下迅速扩大的猩红！
混乱的呵斥声、轮子声、金属碰撞声淹没了门外狂暴的琴音！施缪情像狂风中的落叶，被粗暴抬起、搬动。意识被剧痛和警报撕碎的最后一瞬，她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晃动的人影，捕捉到病房门外走廊的地面上——
一个被遗弃的黑色便携键盘，边角磨损的“X.C”刻痕清晰可见。孤零零躺在冰冷地砖上，旁边散落着几片断裂的廉价塑料琴键碎片。
然后，一点微弱的光感，在黑暗尽头亮起。是舞台追光灯那种，带着温度、轮廓模糊的光晕。光晕里，渐渐显露出一个轮廓。
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穿着黑色T恤，深色牛仔裤。头发很短，后颈线条利落干净。他微微低着头，站在设备后面，戴着监听耳机。一只手稳稳放在调音台推子上，随着无声节奏细微调整。动作精准，专注，带着掌控一切的沉静力量。
是陈默。年轻的陈默。站在舞台侧后方阴影里，冷静操控着音浪风暴。
施缪情漂浮的意识“看”着他，麻木的宁静里泛起微弱涟漪。想靠近，想看清他的脸，但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那模糊光晕的边缘，舞台更靠里的位置，一个更瘦小、蜷缩在设备箱阴影里的身影动了动。只露出一点怯生生的下巴尖，和抱着膝盖的纤细手臂。是慕梦。她缩得很小，像受惊的幼鸟，藏在喧嚣之外的角落。
施缪情的“视线”被那个蜷缩的影子吸引。就在她“看”过去的瞬间——
眼前景象骤然切换！
那无声的尖啸在她混沌的意识里震荡！
就在这被手术恐惧淹没的瞬间，视野边缘的强光猛地一暗！另一个身影突兀地闯了进来！
是秦筝！
她站在舞台最边缘的角落，远离追光灯。刺眼的光只勾勒出她瘦削的侧影轮廓。手里没有麦克风，只有空空的手掌微微抬起。她微微侧着头，眼神没看任何人，只盯着舞台地板上的某一点，瞳孔深处沉淀着一片化不开的、近乎偏执的沉寂。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苍白皮肤上。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不是看向台下，而是直直地、穿透手术无影灯的强光和意识的重重迷雾，看向漂浮在恐惧深渊里的施缪情！那双总是亮得惊人、带着狠戾劲儿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她干裂苍白的嘴唇猛地张开——
没有声音发出。但施缪情“听”到了！
那不是一个音节，是无数混乱、尖锐、带着巨大痛楚的电流杂音在她脑子里轰然炸响！像无数把钢锯切割神经！伴随着这无声的嘶吼，秦筝那只抬起的、空空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与此同时，她身体左侧的腹部，黑色T恤瞬间被大片刺目的猩红洇透！鲜血如同怒放的地狱之花，在她瘦削的身体上疯狂蔓延！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坠地的巨响！不是来自舞台，而是来自施缪情意识深处，与秦筝腹部炸开的猩红同步响起！那是引流管被扯断、缝合线崩裂的声音！是生命堤坝在绝望中决堤的轰响！
施缪情漂浮的意识被这双重冲击狠狠砸中！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那无声的电流嘶吼和刺目的猩红瞬间吞噬了手术的恐惧！她感觉自己急速下坠！坠向更冰冷、更粘稠的血色深渊！
下坠中，混乱的视野碎片飞舞：陈默冷静调音的侧脸……慕梦蜷缩在阴影里的下巴……秦筝无声嘶吼时腹部炸开的猩红……还有那把深木色的贝斯，琴身裂透，沾满血迹，被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攥着……
施缪情急速下坠的意识被这微弱、规律的嘀嗒声轻轻托住。
声音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永恒的节奏感。
意识的下坠停止了。悬浮在冰冷的、半透明的黑暗里。那规律的嘀嗒声像锚点，将她摇摇欲坠的魂魄暂时固定。
她“看”见，在黑暗深处，悬浮着一支麦克风。金属支架，黑色的海绵防风罩。是秦筝的麦克风。它静静悬浮着，表面沾满了暗红发黑、干涸凝固的血迹。
麦克风下方，冰冷光滑的表面上，一滴极其粘稠、浓得发黑的液体，正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凝聚。它颤巍巍地挂在金属边缘，拉长，再拉长……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
轻轻一声。那滴浓黑的液体终于落下，坠入下方看不见底的黑暗虚空。在它坠落的轨迹上，留下一条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血痕。
又一声微弱的长音。新的、更小的液滴开始在那血痕的源头重新凝聚，重复着漫长而艰难的坠落。
缓慢，粘稠，带着生命流逝的冰冷质感。每一次“嘀”是漫长的凝聚，每一次“嗒”是沉重的坠落。那细微的血痕在无声中极其缓慢地延长、加深。
施缪情麻木的意识，被这冰冷粘稠的嘀嗒声和那不断延伸的暗红血痕死死攫住。秦筝……她的血……还在滴……滴在这冰冷的虚空里……滴在沾满血污的麦克风上……
那无声的电流嘶吼和腹部炸开的猩红再次在意识里闪现！
冲破了无形屏障，微弱地在现实世界响起。
施缪情猛地睁开眼！
她费力地转动沉重的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
沈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周小满蜷在墙角的另一张椅子上，抱着肚子睡着了，蜡黄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痛苦地拧着。
刚才……是梦？那漂浮感……陈默……慕梦……秦筝无声的嘶吼和炸开的猩红……还有那冰冷粘稠的嘀嗒声……滴血的麦克风……
肋下沉重的闷痛和喉咙口的血腥是如此真实。秦筝……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护士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沈聆猛地抬起头，看清是护士才稍微松懈。
护士在记录板上快速写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熬夜的沙哑：“她醒了？”
沈聆点点头，没说话，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护士的目光扫过施缪情惨白如纸的脸和肋下厚重的固定装置，眼神平静。“304醒了，暂时稳住了。”她对着衣领上的微型对讲机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看向沈聆，声音没什么起伏：“隔壁手术室那个，姓秦的，刚推回监护室。”
沈聆疲惫的眼神瞬间聚焦：“……怎么样？”
护士一边调整着输液速度，一边平淡地说：“命大。脾脏周围大血管二次破裂，腹腔里全是血，再晚几分钟人就没了。”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像在陈述天气，“……人是救回来了。不过，失血太多，脏器损伤太重，以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看老天爷吧。”
她放下记录板，看了一眼依旧闭着眼、但眼皮微微颤动的施缪情，又看看沈聆和周小满疲惫不堪的样子，没再多说，转身走了出去，门被轻轻带上。
沈聆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沉重和更深沉的疲惫。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施缪情闭着眼，护士平淡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她刚刚苏醒的混沌意识。
秦筝……命大……救回来了……腹腔里全是血……以后……看老天爷…
但这一次，在那片巨大的冰冷和麻木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