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缪情闭着眼,肋下被固定装置箍死的闷痛沉重如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摩擦和喉咙里浓重的铁锈味。护士那句“命大……腹腔里全是血……”的话在死寂的病房里挥之不去。
秦筝活下来了。像是从地狱里爬回来,带着一身破碎。
巨大的空洞感依旧攫着她,但在麻木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小的东西松动了一下。不是喜悦,不是庆幸,更像是一块巨石被撬开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沈聆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呼吸沉重。周小满蜷在墙角,抱着肚子的手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收紧。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低语。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渗了进来。
“咔哒……”
很轻。是塑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施缪情沉重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耳朵在混沌的剧痛中艰难地捕捉着。
声音来自门外走廊。很近。不是轮子,也不是脚步声。是……某种轻巧的硬物被极其小心放在地砖上的声音。
接着,是更轻微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是……纸张?
短暂的寂静。
然后,那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是……笔尖划过纸面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断断续续,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每一次落笔都很慢,很迟疑,仿佛每一个笔画都需要耗尽巨大的力气。
沙……沙……停顿……沙……
单调。重复。但在这片被仪器嘀嗒统治的死寂里,这点笨拙的书写声,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施缪情闭着眼,肋下的剧痛依旧清晰。但这细微的、带着颤抖的沙沙声,却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穿透了麻木和绝望,缠上她摇摇欲坠的意识。是谁?在写什么?
混乱的脑子里闪过耿霜抱着键盘的苍白侧影,闪过她细长颤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的样子。是……她?不弹琴了?改成……写字?
沙……沙……停顿……沙……
声音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像在积蓄勇气,每一次落笔都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怆的笨拙。
施缪情耗尽了力气,终于将沉重的眼皮撬开一条缝隙。惨白的灯光刺眼。视线模糊地转向门口。
病房门紧闭着。但就在门缝下方,靠近地板的位置,有什么东西……被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塞了进来。
那是一只有着淡青血管的、苍白纤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动作很慢,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不齐的纸片,完全推进了门缝内。然后,指尖在地砖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迅速地、无声地缩了回去,消失在外面的光线里。
门缝下,只剩下那张折叠起来的白色纸片,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羽毛。
沙沙声消失了。走廊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病房里监护仪的嘀嗒,和施缪情自己胸腔里带着杂音的回响。
施缪情死死盯着那张纸片。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极致的疲惫、巨大的困惑,还有一丝……被这无声举动刺穿的尖锐茫然。写什么?谁写的?耿霜?她放下键盘,在冰冷的地砖上,用颤抖的手指写了什么?塞进来?
肋下的闷痛一阵紧过一阵,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喉咙口的腥甜翻涌。她很想嘶吼,让沈聆捡起来看看那纸上写了什么!但身体像被钉死在床上,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
时间在死寂和仪器的嘀嗒中缓慢流淌。那张折叠的纸片,在门缝下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问号。
不知过了多久,沈聆猛地惊醒,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瞬间睁开,带着熬夜后的茫然和警觉。她下意识地先看向施缪情,看到她惨白的脸和死死瞪着门口地面的眼神。
沈聆顺着那目光看去,视线落在了门缝下那张纸片上。
她皱紧眉头,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和不耐。她撑着椅子站起来,走到门边,弯腰,带着随意捡起了那张纸。
纸是普通的医院便签纸,边缘被撕得并不整齐。沈聆三两下将纸片展开。
施缪情死死盯着沈聆的脸,眼里是濒临爆发的急切和质问!
沈聆的目光落在纸面上。只看了一眼,她疲惫烦躁的表情瞬间凝固!
她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拿着纸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她的眼神在纸面上快速移动,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巨大的困惑,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伤。
纸片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只有一行字。
字迹歪歪扭扭,笔画颤抖得厉害,像初学写字的孩童,又像中风病人的涂鸦。墨水洇开的地方糊成了小团的污迹。
但,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那行颤抖的字迹:
“秦筝 活 了 吗”
四个字。一个问号。
每一个颤抖的笔画,都像用尽了书写者全身的力气,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小心翼翼的求证。
沈聆死死捏着那张纸,指节用力到惨白。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病床上同样死死瞪着她的施缪情!两个女人的视线在绝望和疲惫中猛烈碰撞!
施缪情的心脏像是被那行字狠狠攥住!再被沈聆那震惊沉重的目光砸碎!秦筝……活了……吗?
耿霜?是她?那个沉默得像影子、苍白得像幽灵的耿霜?她放下了键盘,在冰冷地砖上,用颤抖到几乎握不住笔的手指,写下了这四个字?塞了进来?
为了……问秦筝?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剧痛、荒谬、震撼和更深沉悲怆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施缪情心中冰冷的堤坝!她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嗬嗬声,眼前发黑!肋下固定装置裹缠的区域鼓起、震颤!新鲜的、刺目的猩红再次疯狂洇透纱布!
监护仪的警报声还没来得及尖锐响起——
“活……了……”一声极其微弱、嘶哑、带着巨大痛苦和无法置信的破碎音节,猛地从施缪情紧咬的牙关里迸了出来!是灵魂被那行字彻底击穿后,发出的本能悲鸣!
“她……活……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肋下撕裂的剧痛和血腥气,却无比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病房里。
监护仪的警报像钝刀捅进死寂。施缪情那句“活了”的嘶吼还在空气里没散尽,自己就猛地弓起背咳起来,固定带勒进肋下,血沫溅在惨白的被单上。
沈聆的脸白了,攥着纸的手更紧。她扑到床边,手悬着,声音劈叉:“别动气!别动了!”
门外,贴着地砖的那只苍白耳朵猛地缩回。耿霜整个人僵住,脊背抵着冰冷的墙。门缝里渗出的警报声和那声嘶哑的“活了”砸得她耳膜嗡响。她盯着那道门缝,写过字的手蜷缩在袖子里,指尖还在抖。她慢慢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眼睛紧闭。
病房里,警报停了。施缪情瘫着,喘得像破风箱。她没看任何人,眼珠死死盯着天花板。
“那哑巴……”施缪情的声音含在血沫里,又低又哑,“写的?”
沈聆盯着手里皱巴巴的纸,那字抖得像快散架。“除了她,还能有谁?”
“活……了……”施缪情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像是从肺底挤出来的。眼睛还瞪着天花板。“……告诉她。”
沈聆捏着纸,指节发白。她猛地转身,拉开门。
走廊灯光惨白。耿霜还靠在门边墙上,被开门带得一个趔趄。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像蒙了灰的玻璃,看向沈聆,又飞快瞥向病床上那个嘴角带血的人。
沈聆把纸几乎戳到耿霜脸上,嗓子哑着,压火:“她活下来了!听见没?活下来了!别他妈再写了!”
耿霜的目光在纸上停了几秒。移到沈聆脸上。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她没再看任何人,慢慢地、贴着墙根,挪开了。脚步轻得听不见,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
沈聆握着纸,靠在门框上,感觉力气被抽空。她回头。施缪情闭着眼,胸口艰难起伏,脸上惨白,只有嘴唇带着暗红。周小满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蜷在墙角,抱着肚子,眼睛瞪得溜圆,惊恐地看着。
沈聆烦躁地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那团纸硌着。她走回床边重重坐下,椅子腿刮地刺耳。她盯着施缪情毫无生气的脸,又看看空荡的走廊,一股疲惫和窝火堵在心口。
“操……”她低骂。
沈聆那声低骂的尾音还没散,周小满就炸了。不是哭喊,是那种被掐断脖子的抽噎。她缩得更紧,抱着肚子的手抖得厉害,指甲抠进腹部。眼睛瞪得太大,全是血丝,死死盯着施缪情嘴角的血,又猛地转开。
“别吵……”周小满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哭腔,“别吵了行不行……求你们了……”她对着空气哀求,身体抖,“疼……肚子好疼……”眼泪大颗砸下,糊了满脸。
“疼……”她哭得喘不上气,“都这样了……还写什么……问什么……活不活的……”她胡乱摇头,“有什么用啊……秦筝……秦筝她……”话噎住,变成更响的抽噎和干呕。
沈聆“腾”地站起!椅子腿摩擦刺耳。太阳穴突突地跳,周小满的哭嚎像针扎进她脑子。
“你他妈闭嘴!”沈聆的声音更凶,劈头盖脸砸过去。她几步跨到周小满面前,影子罩住她。“嚎丧呢?谁他妈不疼?就你疼?她——”猛指床上闭着眼的施缪情,“她肋条都快咳出来了!她说什么了?秦筝肚子里血都流干了!她说什么了?你他妈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沈聆吼得唾沫星子快溅到周小满脸上了。周小满被她吼得僵住,哭声卡住,只剩惊恐抽气,肩膀缩进椅背,眼泪流得更凶,不敢出声,眼睛死瞪沈聆。
“吵死了。”声音不高,有点哑。
沈聆猛回头。
病床上,施缪情睁开了眼。脸色白如石灰,嘴唇干裂带血。她没看任何人,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眼里只有一片死寂。
“都……闭嘴。”她又说,声音更轻,却像带冰碴。说完,又慢慢闭上眼,仿佛耗尽力气。只有胸口在固定带下艰难微弱地起伏。
沈聆被钉在原地。邪火被堵住,烧得五脏疼。她看看床上无声无息的施缪情,又看看抖得像落叶、哭不出声的周小满。
“操!”沈聆猛转身,一脚踹在床头柜上!柜子哐当巨响,水杯震跳,水洒出。她看都没看,冲出门,反手把门摔得震天响!灰尘簌簌掉。
关门声回荡。只剩死寂。监护仪的嘀嗒,周小满压抑的抽泣,施缪情沉重欲断的呼吸。
周小满被摔门声惊得一哆嗦,咬住唇憋回哭,肩膀无声耸动。她偷瞥一眼床上毫无反应的施缪情,迅速低头埋进膝盖。
施缪情闭着眼。肋下火辣辣闷痛。摔门的风带进消毒水味。喉咙铁锈味还在顶。耳朵里是抽泣和嘀嗒。
烦。
周小满的抽气声变了调,带上急促、吸不上气的短音,夹着痛苦闷哼。
施缪情猛睁眼,血丝眼珠剜向墙角。
周小满蜷成虾米,抱肚子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关节白,指甲掐着刀口。头埋膝盖,肩膀剧烈耸动,是疼得痉挛。抽噎声从牙关挤出,又短又急,带绝望。冷汗湿了额发。
“疼……”破碎带哭腔的呻吟从膝盖缝漏出,“……好疼啊……”身体绷紧,弹了一下,又摔回椅子,撞出刺啦声。
施缪情盯着她。盯着那抖得快散架的身体,盯着那抠进腹部、痉挛的手指。无名火窜上,烧得肋下痛都尖了几分。
“闭……嘴……”施缪情声音砂纸磨过管道,嘶哑。喘气,勒得眼前黑,“……再嚎……扔你出去……”话虚弱飘风里。
周小满像没听见。猛抬头,脸上汗泪湿痕,眼红吓人,瞳孔涣散。“……不行……真的不行了……”唇哆嗦,声抖,“……刀口……要裂开了……感觉……要裂开了……”胡乱摇头,涕泪一脸,一手死按肚子,另一手空中乱抓,想找支撑,抓空。身体又弹起,发出短促濒死抽气。
施缪情看着周小满绝望乱抓的手,看着那张被剧痛扭曲、涕泪横流的脸。邪火顶到天灵盖!操!疼!谁不疼!秦筝差点流干血!她自己肋条快断!就周小满金贵?就她疼得受不了?!
“你他妈……”施缪情喉咙嗬嗬,想吼,一口气没上,眼前金星。喘破风箱,目光扫床头柜。沈聆踹过的地方,搪瓷水杯歪水渍里。
本能地,施缪情耗尽力气,猛抬没被完全压死的胳膊。动作扯肋下伤,剧痛眼前黑。她不管,手指胡乱前抓,带同归于尽狠劲,抓住湿漉冰凉搪瓷杯!
“给老子……闭嘴!”嘶哑变形怒吼迸出。
下一秒,沾水杯子被她用尽最后力气,狠狠砸向墙角人影!动作大得扯动肋下,尖锐剧痛让她闷哼,眼前黑。
杯子没砸中。擦周小满肩飞过,“哐当”巨响,砸背后墙上!搪瓷碎片和水炸开!冷水点子劈头盖脸洒周小满一身,碎瓷片弹到她头发手臂。
撞击声像炸弹炸开!
周小满被巨响和冰冷袭击惊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像触电,猛从椅子上弹起!抱肚子的手下意识松,身体因剧痛惊吓失衡,踉跄向后重撞墙上!后脑勺磕墙闷响!
剧痛惊吓攫住她。张嘴,发不出声,只有眼睛瞪裂,瞳孔全是极致恐惧茫然,直勾勾盯病床上砸完杯子、正弓背剧烈喘息、嘴角渗新鲜血痕的人。
施缪情砸完,像抽掉骨头,瘫回床,大口喘气,每次呼吸都带肋下撕裂痛和喉咙血腥。没看周小满,没看墙上凹痕和满地狼藉。死死闭眼,眉因痛拧死结,脸上脱力灰败。
病房里只剩她沉重艰难喘息,和角落里,周小满靠墙、捂后脑勺、像被掐脖鸡一样无声剧烈倒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