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聆那声闷在喉咙里的“嗯”沉下去。肋下钝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每一次呼吸都闷滞。喉咙里的干渴又爬了上来。

施缪情闭着眼，牙关咬紧。没用。干涩的疼顺着喉管烧。她耗了力气，朝床头柜方向，极其细微地偏了下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

墙角的椅子没动。沈聆蜷在阴影里。施缪情等了几秒。那股无名火“腾”地顶了上来，混着干渴，烧得闷痛尖锐了几分。

她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直直剜向墙角。

“……水！” 声音嘶哑，带着虚弱和暴戾。

墙角的身影动了。沈聆极其缓慢地抬头，眼神晃了一下，才落到施缪情干裂的嘴唇上。她撑着椅子扶手，动作迟缓地站起来。

没说话。走到床头柜边，拿起搪瓷杯。水是温的。她端着杯子，走到床边。左手伸过去，托住施缪情的后颈。施缪情身体一僵，闷哼一声。沈聆的手很稳。杯子凑近。

温水润湿唇缝。施缪情凶狠地吸吮吞咽，小口，急切。水流冲刷干涸的喉咙。每一次吞咽都牵扯肋下。

沈聆垂着眼，看着施缪情喉结滚动。眼神沉在疲惫里。

大半杯下去。施缪情头后仰避开杯口。沈聆立刻撤手。

施缪情瘫回枕上，闭着眼。更深的疲惫反扑上来。

沈聆把杯子放回床头柜。在床边站了几秒，目光落在施缪情脸上，又移到勒出轮廓的固定带上。嘴唇抿紧。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墙角椅子，重新塞进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外传来轮子碾过地砖的滚动声，很慢，很沉。还有一个极轻、不稳的脚步声。

声音停在隔壁病房门口。

轮子声停了。门把手“咔哒”轻响。

一点极其微弱、飘忽的声响渗了过来。

“唔……唔……”

单调，毫无起伏。带着颤抖和笨拙。断断续续。

沈聆埋在膝盖里的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施缪情闭着眼，那单调的哼音缠绕上她的意识。陆晚柠？哼的是什么？

“唔……唔……” 声音又响了两下。停顿。轮子碾地声缓慢移远。哼音渐渐微弱消失。

施缪情闭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陆晚柠……醒了？就醒成这样？她喉咙里无声滚过一丝凉气。

墙角椅子上的沈聆，揪着头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泛出青白。

门被轻轻推开。护士端着药盘进来，径直走到床边检查。

“醒了？”护士拿起针剂。“今天减一针止痛。吴医生查房会来看你。”

冰凉的酒精棉擦过手臂。针头刺入。施缪眉头蹙紧。

“试着动动手指脚趾，”护士一边收拾一边说，“能动就动。”她端起药盘，快到门口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沈聆和施缪情。

“沈聆是吧？别光在这耗着。自己能走动了，去外面转转。她这儿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用不着你二十四小时钉在这当门神。”

说完，推门出去。

沈聆蜷着，护士那句“当门神”像根小刺。她没动。

施缪情闭着眼。肋下的闷痛似乎压下去一丝丝。护士那句“死不了”和“当门神”在她脑子里转。她费力掀开眼皮一条缝，瞥向墙角那个影子。烦。

固定带勒得难受。她试着动了动右手手指。僵硬。她皱着眉，极其缓慢地屈伸手指。掌心传来麻痒感。

墙角，沈聆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看向病床。

施缪情闭着眼，眉头紧蹙，额角渗汗，全部心神在和手指较劲。手指艰难蜷缩，又缓慢颤抖张开。

沈聆看着。看着施缪情颤抖的手指、额角的汗、干裂的唇线。空茫的眼神沉淀下去，浮起复杂的东西。她没动。

施缪情较了半天劲，累得眼前发黑。一股无力和烦躁涌上。她放弃了，手指瘫软，胸口沉重起伏。汗珠滑下。

吴医生推门进来。检查固定带和听诊。

“止痛减了？”吴医生按了按施缪情肋下几点。施缪情咬紧牙关，汗更多。

“骨头痂在长了。肺里杂音还有。固定带还得箍十天。”他顿了顿，“康复不是躺着等来的。能动的地方，多动。”他转向沈聆：“你也是。下午安排她去楼下康复室做被动活动。”对住院医：“通知康复科。”

住院医记录。

吴医生交代完，走到门口，没回头：“普通病房腾出位置了，过两天情况稳点转下去。老占着隔离监护，不像话。”

门关上。

“普通病房”四个字，砸进施缪情意识。转下去？她闭着眼，躯壳似乎又往下坠。

墙角，沈聆看着施缪情瘫软的手指、浸湿的鬓角、颤动的睫毛。良久，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长气。

门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是秦筝。

她走得很慢，小心翼翼。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病号服外套宽大空荡。腹部裹着弹力绷带，姿势僵硬。一只手虚护着腰腹，另一只手扶着门框。眼睛蒙着灰，只剩疲惫和茫然。她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施缪情身上。

沈聆抬起头，看到秦筝，眼神沉沉疲惫。没动。

秦筝扶着门框，站了几秒。缓慢挪进来。脚步虚浮。停在离病床几步远。视线落在固定装置、灰败的脸和干裂的嘴唇上。嘴唇动了动，最终抿紧。眼神疲惫更深，混杂复杂。

她僵直站着，护着腹部，沉沉看着。

施缪情费力掀开眼皮一条缝。秦筝苍白瘦削的脸映入眼帘。腹部的绷带，站不稳的姿势……

“还……活着？” 施缪情声音嘶哑，带着麻木的确认。

秦筝身体晃了一下。看着施缪情的眼睛，喉咙像堵了石头。没回答。嘴唇抿得更紧。过了几秒，才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哑：

“……你……也是。”

说完，像支撑不住，没再看施缪情，扶着墙壁，一点点转身，挪出了病房。

施缪情闭着眼。秦筝那句“你也是”在耳朵里响。活着？呵。她喉咙滚过凉气。

下午，康复室。

施缪情固定在轮椅上。治疗师站在旁边。

“试试右手。慢慢来，感受手指屈伸……”

施缪情闭眼蹙眉。试着驱动手指。动啊！手指只在被面颤抖了一下。无力和烦躁涌上。

“别急，放松，再试试……”

施缪情咬牙猛地一挣！

“呃！” 肋下传来撕裂剧痛！痛得眼前一黑，闷哼出声！身体弓起，冷汗浸透额发。

“别用力！会拉伤！”治疗师按住她肩膀。

施缪情瘫着，大口喘气，浑身颤抖。绝望和无力感吞噬她。

“先休息。试试脚趾？或者坐一会儿？”

施缪情咬紧牙关，说不出话。

康复室另一头，传来微弱声响。

“唔……唔……”

单调哼音。颤抖笨拙。

施缪情蹙眉。费力掀开眼皮看过去。

窗边，陆晚柠坐在轮椅上。瘦得脱形，病号服空荡。眼神涣散。一条腿打厚重石膏。护工半蹲着，试图把塑料握力器塞进她毫无反应的手里。

“陆小姐？拿着？握一握？”

陆晚柠毫无反应。涣散目光望着窗外。喉咙发出哼音：“唔……唔……”

护工叹气，拿铃铛软球晃。“看，铃铛？”

陆晚柠眼珠缓慢转动，扫过球，又移开窗外。继续哼音：“唔……”

护工无奈，调整她坐姿。

施缪情看着陆晚柠空洞的眼睛、刺眼的石膏、毫无反应的麻木、单调的哼音……烦躁、悲凉堵在胸口。喉咙滚过涩意。操。

她猛地收回目光闭眼。肋下剧痛还在，但比起陆晚柠的死寂空白……至少她还知道疼。她死死咬住牙关。

施缪情被推回病房。肋下剧痛未散，喉咙干渴又起。她闭眼咬牙压住。

沈聆蜷在墙角椅子。施缪情被搬回床时，她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传来脚步声，停在病房门口。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陈默。

他站在门口，穿着旧T恤和卡其裤。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睛褪去浑浊死寂，露出理性沉稳，沉淀着疲惫沉静。一只手虚按左肋。目光扫过病房，落在沈聆身上停顿，又转向施缪情胸口的固定带和干裂嘴唇。他抿了下唇线。

沈聆抬头。看到陈默，眼睛掠过轻微波动，又沉入疲惫。没说话。

陈默站在门口光线里。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平稳：

“我明天……出院了。”

施缪情眼皮颤动。沈聆盯着他，手指蜷紧。

陈默目光停顿。“联系了几个地方。汐潮西区，老城，有房子租。带院子的旧平房，三间屋，够住。离静和……不算太远。复诊……方便。”

他停住。病房寂静。

沈聆身体绷紧一瞬。目光移开，落在地砖上。

施缪情闭眼，眉头更紧。出院？租房子？一起住？烦。

陈默停留几秒，没等回应。眼底掠过复杂疲惫。最后看了一眼，轻微点头。

“你们……考虑一下。” 声音低沉沙哑。说完，转身，拖着虚浮却坚定的脚步消失。门留窄缝。

病房重归寂静。

施缪情闭眼。“一起住”和“考虑一下”在脑子里盘旋。烦。一起住？看秦筝哼哼？听陆晚柠哼？还有沈聆……门神？

她耗尽力气，极其细微地朝床头柜偏头。干裂嘴唇无声翕动。

沈聆被惊醒。猛地抬头，眼睛被刺穿的疲惫茫然。目光落在施缪情嘴唇上，又转向搪瓷杯。

几秒后，她僵硬站起。走到床头柜边，拿起杯子。走到床边。左手托住施缪情后颈。施缪情身体一僵。沈聆右手端杯凑近。

温水润湿唇缝。施缪情闭眼凶狠吞咽，不顾肋下钝痛。

沈聆垂眼，看着喉结滚动。陈默的“一起住”和施缪情的吞咽混成一团。端杯的手抖了一下，水洒在施缪情领口。冰凉。

施缪情毫无察觉。沈聆眼神沉在阴影里，疲惫空茫之下，沉重的东西无声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