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壶尖锐的鸣笛响起。厨房里传来周小满“啊”的一声低叫和手忙脚乱的动静。院门口，麦迎抱着那几本牛皮纸包好的厚书，站在光线里。她看着靠墙闭目、脸色灰败的沈聆，又看了看敞开的屋门内。片刻后，她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没发出声音，抱着书，转身，瘦高的身影融入了巷子深处。
沈聆靠在冰凉的砖墙上，闭着眼。水壶的鸣笛和周小满的惊呼模糊不清。冷风卷着灰尘扑在脸上。肋下骨裂愈合的拉扯感泛着酸。麦迎来了，又走了。她喉咙里无声地滚过一丝凉气。
水壶的尖叫停了。厨房里只剩下周小满压抑的抽气声。院门被风带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沈聆眼皮颤了一下，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里一片茫然。她撑着墙，一点点把自己从墙上撕下来。身体僵硬。她推开门，重新踏入屋内。
外间。水开了的暖水瓶立在桌脚。周小满站在桌边，手指通红，用衣角蹭着被烫到的地方，眼睛红肿，看到沈聆进来，吓得低下头，身体往后缩。陈默支着额头坐在桌边。秦筝还没回来。
沈聆的目光掠过这一切。她拖着脚步，径直走向里屋虚掩的门。门推开时发出“吱呀”声。
里屋更暗。一盏小灯泡悬在屋顶。施缪情仰面躺着。身上是单薄的、被冷汗浸透的病号服。肋下暴露的皮肤上被勒出的深红印痕刺眼。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胸廓的起伏都带着凝固的滞涩感。她闭着眼，眉头死死拧着，额角鬓发被冷汗浸成一绺一绺。干裂的嘴唇微张，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里拉风箱似的杂音。
沈聆停在门口。她看着床上的人。看着施缪情每一次艰难起伏的胸口，紧蹙的眉心，额角的冷汗。
一股沉重的情绪堵在胸口。她拖着脚步，走到床边唯一的木凳前。凳子腿刮过地面。她坐了下去。
木凳冰冷坚硬。沈聆佝偻着背，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无力垂落。目光落在床前一小块地上。耳边是施缪情沉重艰难的呼吸声。
时间爬行。
施缪情紧闭的眼皮剧烈颤动。喉咙里的杂音猛地加重，变成一声短促的抽气！她身体向上弓了一下，又摔回床上。额角的冷汗更多。
沈聆依旧坐着。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秦筝挪回院门时，天光沉了。她怀里抱着个东西，用旧报纸潦草地裹着。脚步更慢，更虚浮。腰腹的位置被那硬物硌着，眉头紧锁，护在腹部的手更用力地按着羽绒服下摆。
她推开院门，径直拖着步子进了屋。
屋内的死寂被开门带进的冷风搅动。周小满还僵在桌边。陈默支着额头。厨房门帘后，水壶蒸腾出一点稀薄的白气。
秦筝没看任何人。她抱着那团东西，挪到墙角杂物旁，缓慢地弯下腰。动作牵扯伤口，闷哼一声。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放在地上，报纸散开一角，露出里面一个锈迹斑斑、瘪了好几处、把手歪斜的旧铝锅。
她撑着膝盖，艰难直起腰。脸上只有疲惫。她拖着脚步，挪回藤椅，把自己陷了进去。羽绒服裹紧，帽子拉低，遮住了整张脸。护着腹部的手依旧用力抵着。
陈默支着额头的手动了一下。他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墙角地上的破锅，在秦筝身上停留片刻，掠过周小满，落在厨房门帘方向。
“小满。”陈默的声音嘶哑。
周小满猛地一哆嗦，看向陈默。
“米……在柜子最底下。旧的……袋子。抓两把。”他顿了顿，“……洗洗。放锅里。”
周小满慌乱地点头，冲向厨房。里面传来翻找声，水龙头被拧开的哗哗声。
陈默低下头，手肘支着桌面。屋子里只剩下厨房的水流声和周小满压抑的呼吸。
沈聆从院子里进来。她靠在门框边，背对着屋内。肋下的酸胀感盘踞着。陈默那句“人声碎了”在脑子里撞。
里屋的门虚掩着。施缪情的喘息声穿透门板。
厨房水声停。周小满端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盆出来，盆底沉着一点水和一小撮米粒。她瞟了一眼藤椅里的秦筝，低下头，端着盆，走向墙角的旧铝锅。
她蹲下身，手指通红，颤抖着把米和水倒进锅口。水溅出来。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
陈默抵着额头。沈聆靠在门框。秦筝深陷藤椅。周小满的抽泣和窸窣声，混合着里屋施缪情的呼吸。那点苍白的米粒在锅底。
周小满蹲在锅边蹭水渍。抽泣声断断续续。
陈默抬起头。目光掠过周小满，落在锅上。
“端……过来。”陈默的声音嘶哑。
周小满茫然地看向陈默。
“锅。端到……灶上。”
周小满抓住冰凉的锅把手。她小心地端起来，低着头挪向厨房。
厨房传来锅磕在灶台上的“哐当”声，煤气开关刺耳的摩擦声，“啪”的一声，火苗蹿起。
陈默的目光垂下。外间只剩下藤椅里的秦筝，门框边的沈聆，以及厨房里水被加热的咕嘟声。
咕嘟声由小变大。水蒸气从锅盖边缘冒出来。
藤椅深处，秦筝极其轻微地抬起了头。动作牵扯伤口，眉头拧紧。帽檐遮脸。她涣散的目光在空气里晃了一下，鼻翼翕动。
那丝微弱的米香，勾住了她麻木的神经。胃里某个角落被触动。
她维持抬头姿势。
咕嘟声更密集。水蒸气冒得更急。米粥的香气浓了起来，弥散到外间。
周小满探出头，怯生生地看向陈默：“水……水滚了……米……米在里头了……”
陈默放下抵着额头的手。他看了一眼厨房，又看了看藤椅里的身影。
“盖着。小火……熬着。”
周小满点头，缩回厨房。
厨房里火苗调小。咕嘟声低沉绵长。水蒸气持续冒出，米粥香气弥漫。
香气点燃了一点温度。
咕嘟声低沉。米粥香气弥漫。
藤椅里，秦筝微微抬头。帽檐遮脸。鼻翼翕动。胃里发出焦灼的痉挛。护着腹部的手力道松了一点点。
周小满探出半个身子，怯怯地扫视外间。
“好……好像……稠了……还……还熬吗？”
秦筝帽檐下的头轻微动了一下。嘴唇开合：
“……盛。”
声音嘶哑干涩。
周小满飞快缩回厨房。里面传来锅盖掀开的摩擦声，勺子刮擦锅底的沙沙声。
陈默站起身。他走向墙角矮柜。
柜门吱呀。他摸索出几个搪瓷碗和铝勺。把碗勺放在桌上。
周小满端着热气腾腾的搪瓷盆出来。盆里是浓稠的米粥。她低着头把盆放在桌上，缩回手，蹭着发红的手指。
陈默拿起碗，用勺子舀粥。动作滞涩但稳。他一碗一碗盛着。
他一共盛了四碗。三碗放桌上，一碗端在手里。
陈默端着那碗粥，转过身。目光扫过桌上三碗粥，藤椅里的秦筝，门框边的沈聆。他端着碗，走向里屋的门。
门推开。光线泻进去。施缪情依旧躺着，病号服黏腻。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带着杂音。眉头死死拧着。
陈默停在床边几步远。他俯身，将碗轻轻放在床头小木柜上。碗底接触木面，“嗒”一声。他直起身，退出里屋，带上门。
外间。桌边三碗粥冒热气。
陈默端起一碗。拉开椅子坐下。低着头，用勺子舀起滚烫的米粥，送进唇间。
藤椅里，秦筝撑着扶手，一点一点把自己拔起来。站直后，低着头挪到桌边。她端起一碗粥，挪回藤椅，陷进去。低着头，帽檐遮脸。她舀起粥，送进帽檐阴影里。
门框边，沈聆转过身。脸上是疲惫和茫然。她走到桌边，端起最后一碗粥。她端着粥，转过身，目光投向窗外。
屋子里只剩下勺子刮擦碗壁的沙沙声，低沉的吞咽声，里屋施缪情的喘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