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朗伊尔城机场更像一个大型仓库,几架老式螺旋桨飞机停在跑道上,机械师们正用喷灯融化机翼上的冰层。周艳景盯着那架即将载他们去格陵兰的“北极航空”飞机——机身上的涂漆剥落了好几处,舷窗边缘结着厚厚的冰霜。
“这玩意儿真的能飞?”施永报的声音在发抖,手指紧紧攥着相机带。
奥拉夫拍拍他的肩膀:“放心,这老家伙比我爷爷还可靠。格陵兰航线飞了三十年,从没掉下来过——哦,除了去年那次小事故,不过那是因为遇到了北极旋风。”
“什么小事故?”来津泽警觉地问。
“就是迫降在冰原上嘛,乘客们走了两天就找到村子了。”奥拉夫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金牙,“别担心,今天天气很好。”
机舱内弥漫着机油和鱼干的混合气味,十二个座位中只坐了七个人。周艳景系上安全带——那只是一根普通尼龙带,扣子还少了一个齿。飞行员是个满脸胡茬的挪威大汉,起飞前回头冲乘客们喊了句什么。
“他说什么?”周艳景问奥拉夫。
“他说‘别乱碰紧急出口,上次有个德国游客把它当成了厕所门’。”
引擎发出刺耳的轰鸣,飞机颤抖着冲上跑道。施永报死死抓住座椅扶手,脸色比格陵兰的冰山还白。来津泽则专注地看着窗外,嘴唇无声地动着,似乎在复习刚学的格陵兰语短语。
当飞机爬升到云层之上,下面的斯瓦尔巴群岛变成了一片白色拼图,点缀着深蓝色的海洋。周艳景打开笔记本,写下昨天的见闻:“鲸脂在口中融化的感觉像浓缩的海洋...西蒙刀下的鲸鱼不是食物,而是一整个文化宇宙...”
三小时的飞行后,机翼下方出现了格陵兰西海岸的壮丽景色——巨大的冰山像白色城堡般漂浮在深蓝海面上,海岸线犬牙交错,远处是无尽的冰盖。飞机开始下降,朝着伊卢利萨特小镇附近的简易机场俯冲。
“欢迎来到格陵兰!”奥拉夫在引擎轰鸣中大喊,“这里的人管它叫Kalaallit Nunaat——‘我们的大地’!”
伊卢利萨特机场小得惊人,行李直接从飞机旁的手推车分发。周艳景的靴子刚踏上格陵兰的土地,一阵刺骨寒风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比朗伊尔城更冷、更潮湿,像无数把小刀刺进皮肤。
“零下三十五度,”奥拉夫看了看温度计,“不过考虑到风寒效应,体感接近零下五十。”
来接他们的是个矮壮的因纽特男子,穿着传统海豹皮大衣,开着一辆破旧的雪地车。“我是皮特,”他用流利的英语说,“我妻子纳雅准备了午餐,吃完后我们去看Kiviak。”
皮特的家是一栋蓝色木屋,建在海湾旁的悬崖上,窗外就是著名的伊卢利萨特冰峡湾——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屋内温暖如春,墙上挂着手工编织的壁毯和兽骨雕刻。纳雅是个圆脸的美丽女子,正在厨房处理一条巨大的鳕鱼。
“尝尝我们的‘咖啡美食’,”她端上一盘黑乎乎的块状物,“发酵鲨鱼肉,配咖啡最好。”
来津泽勇敢地咬了一口,立刻灌下半杯咖啡:“这味道...像是氨水和鱼尸的混合体。”
“格陵兰传统美食,”皮特大笑,“维京人发明的,用来测试客人勇气。不过别担心,午餐是新鲜的——海豹汤和烤鳕鱼。”
纳雅的海豹汤浓郁鲜美,带着淡淡的海洋咸味,里面漂浮着土豆块和本地香草。烤鳕鱼则简单用盐和胡椒调味,肉质紧实得像龙虾。周艳景注意到皮特一家用餐前有个小小的仪式——将第一口食物扔进火炉中。
“给塞德娜的祭品,”纳雅解释道,“海洋女神,掌管所有海生动物。不尊重她,明年就打不到猎了。”
午餐后,皮特带他们去了后院的一个小木棚。推开门,一股刺鼻的发酵味扑面而来。木架上摆着几十个鼓胀的海豹皮袋,用海豹筋缝合得严严实实。
“Kiviak,”皮特骄傲地拍了拍其中一个袋子,“我爷爷教我的做法。选小海鸟auk,不去内脏,塞进剥皮的海豹肚子里,缝合后用石头压住,埋进永久冻土发酵三个月。”
他解开一个袋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型海鸟,羽毛已经变成了棕绿色。皮特熟练地拔下一只鸟的头部,像挤牙膏一样把半流质的暗色物质挤到木盘上。
“直接吃,或者涂在饼干上,”他递给周艳景,“高热量,富含维生素,冬天救命的东西。”
周艳景接过那团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物质,深吸一口气放进嘴里。味道比她想象的还要强烈——像是蓝纹奶酪、鱼露和氨水的混合体,后味却有种奇妙的鲜香。
“其实...没那么糟,”她惊讶地说,“像极了瑞典的鲱鱼罐头,但更...野性。”
施永报强忍着恶心拍下这一幕,镜头几乎怼到了周艳景嘴边。来津泽则尝试了一小口,立刻冲出门外呕吐起来。
“初学者都这样,”皮特不以为意,“我第一次吃也吐了,但现在离不了它。去年冬天暴风雪封路两周,超市空了,是Kiviak救了我们全家。”
他带他们参观了整个制作过程——从设网捕捉海鸟,到清理海豹皮袋,再到填装发酵。周艳景注意到角落里有个小笔记本,记录着每个袋子的日期和配料比例。
“现代改良,”皮特注意到她的目光,“爷爷那辈全凭感觉,但我加入了温度控制和PH值监测。传统与科学的结合,让Kiviak更安全——去年有个老人吃了老方法做的,食物中毒死了。”
下午,皮特带他们乘雪地摩托前往附近的冰峡湾。巨大的冰山在阳光下闪烁着蓝光,不时传来雷鸣般的断裂声。皮特指着远处几个黑点:“捕海豹的回来了。”
他们遇到了皮特的表弟卡西姆,刚捕到一头环斑海豹。卡西姆在冰面上现场处理猎物,手法与西蒙处理鲸鱼如出一辙——每一刀都精准高效,没有一丝浪费。
“海豹肝生吃最补,”他切下一小块深红色的肝脏递给周艳景,“比维生素片管用多了。”
肝脏入口即化,带着铁质的腥甜。周艳景强迫自己细细品味,感受这极地居民数千年来赖以生存的珍贵营养来源。
“你们媒体总爱说我们残忍,”卡西姆一边剥皮一边说,“但超市里的牛肉从哪来?至少我亲眼看着这头海豹长大,给它痛快的一枪。那些工厂养殖的牛,一生没见过阳光,最后被电击、放血...”
周艳景认真记录着,想起西蒙说过几乎相同的话。这些极地猎人对现代食品工业的批判,比她采访过的任何美食评论家都更犀利。
回程时,太阳终于低垂在地平线上,给冰山镀上一层金边。皮特说这算是格陵兰的“傍晚”,虽然太阳不会真正落下。雪地摩托在冰原上飞驰,周艳景紧抱着皮特的腰,脸埋在厚实的海豹皮大衣里,嗅到了海兽油脂、烟草和冰雪的混合气息。
晚餐在皮特家更加丰盛——炖驯鹿肉、烤海豹排、发酵海藻沙拉,还有纳雅特制的云莓蛋糕。席间来了几位邻居,包括当地学校的老师和一位丹麦籍医生。话题很快转向了传统饮食与现代健康的冲突。
“糖尿病以前在我们这儿几乎不存在,”医生说,“自从进口食品大量涌入,发病率飙升。但劝说人们回归传统饮食很难——年轻人觉得Kiviak恶心,宁肯吃丹麦进口的披萨。”
“不只是口味问题,”老师补充,“传统狩猎需要技能和时间。孩子们都忙着玩手机,谁还愿意学怎么分辨海豹呼吸孔?”
夜深了(如果这种永恒白昼可以称为“夜”的话),周艳景站在窗前,看着月光下的冰山。施永报在隔壁房间整理照片,来津泽则和皮特学习更多因纽特语单词。她翻开笔记本,写下今天的感悟:“Kiviak不只是食物,它是一个民族与严酷环境抗争的智慧结晶...”
明天他们将跟随皮特出海,体验传统的海豹捕猎。奥拉夫警告说会很艰苦,但承诺能看到更多震撼的景象。周艳景摸了摸被Kiviak刺激得还有些发麻的舌尖,期待着新的味觉冒险。在这世界的尽头,每一口食物都在讲述生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