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窗外的天色,灰得跟毛明此刻的心情一个样。高华民那条裹得严严实实的腿架在支架上,安静得像截木头,可毛明知道里头骨头缝里正闹腾着呢。他把那碗还剩点油花的空鸡汤碗搁回床头柜,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鸡汤的热乎气儿早散了,病房里又只剩下消毒水那冰碴子似的味儿。
“躺着,别瞎琢磨。”毛明撂下话,声音有点哑,像砂轮磨过铁。他抓起椅背上搭着的警服外套,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动作带着股狠劲。那身洗得发白的警服套在他有些佝偻的背上,肩章上的杠星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硬挺。
他没再看高华民,转身就往外走,步子迈得又沉又急,带起一阵风。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病房里那片压抑的死寂。走廊里消毒水味儿更冲,直往鼻子里钻。毛明脚步没停,径直下楼,穿过门诊大厅那片嗡嗡嗡的人声,推开玻璃门,一头扎进卯林镇傍晚湿冷的空气里。
他没回队里,那辆破吉普就停在医院门口,像头累趴下的老牛。他拉开车门坐进去,钥匙拧动,发动机发出一阵病恹恹的咳嗽才喘上气。方向盘冰凉,他搓了把脸,胡子茬扎得手心发痒。一脚油门,吉普车猛地蹿出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朝着市府大院的方向冲。
市府大院门楼高大气派,灯火通明,跟卯林镇灰扑扑的底色格格不入。毛明把车随便往路边一怼,熄了火。门卫室的人探出头,看见是他这身警服和那张黑如锅底的脸,犹豫了一下,没敢拦。
毛明脚步带风,皮鞋底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哒哒作响,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撞出回音。他熟门熟路地摸到林栋办公室门口,门关着,里面隐约有说话声。毛明没敲门,也懒得等,直接拧开门把手,推门就进。
林栋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打电话,看见毛明闯进来,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对着话筒匆匆说了两句“回头再说”就挂了。他脸色也不好看,带着被冒犯的愠怒:“毛明?你……”
毛明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几步跨到那张光可鉴人的大办公桌前,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东西,啪的一声,狠狠摔在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旁边的笔筒都跳了一下,几支签字笔滚落出来。
“林主任!”毛明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块,砸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你要进度!要数据!要报告!好!我他妈给你!”
那叠东西散开在桌面上:
- 几张放大的彩色照片。塌陷的深坑里,那辆糊满泥浆、歪斜着前轮悬空的小面包车,像个被遗弃的泥娃娃。旁边是堆得摇摇欲坠的黑色巨型管材,像随时会倾倒的墓碑。最刺眼的是土方滑坡后的现场——狰狞的泥石流痕迹,松垮垮的顶部,滚落的大石块,淹了小半截的沟槽,还有那几个歪在泥水里的、可怜巴巴的锥桶。
- 一份应急管理局出具的初步勘测报告。白纸黑字,结论冰冷清晰:土方堆放严重违规(紧贴路基、角度过大、未压实),存在重大滑坡隐患;物料(管材)堆放侵占有效通行路面且无有效固定,属严重安全隐患;施工区域安全警示标识严重缺失且设置不规范……
- 一份打印出来的电子停工整改通知书副本。鲜红的“停工”二字像两滴血。
- 最后,是一份由毛明和高华民(名字由毛明代签)联署的、措辞前所未有的强硬的《关于卯林镇西段道路施工安全隐患及强制整改要求的报告》。里面一条条,列得清清楚楚:
1. 土方必须严格按照规范要求重新堆放,远离路基至少五米,坡度放缓至安全值以下,并进行分层碾压、铺设防渗膜、加装防护网;
2. 所有施工物料(管材、线缆、建材等)必须立即挪离路面,在指定安全区域(远离道路、远离居民区、地面平整硬化)规范堆放、固定;
3. 所有施工开挖区域、坑洞、塌陷区、物料堆放点周边,必须设置符合国标的、带夜间反光功能的硬质隔离护栏及醒目警示标识,24小时专人巡查维护;
4. 施工车辆进出路线、占道范围、安全疏导方案必须重新制定并报批,经交警部门现场核查合格后方可执行;
5. 以上所有整改项,必须由具有相应资质的第三方监理单位全程监督、验收,出具合格报告,并经交警、应急管理部门联合复验确认后,方可申请复工。
林栋的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掠过应急局报告上冰冷的结论,最后落在那份整改要求上。他那张原本带着愠怒的脸,一点点沉了下去,像是被那叠沉甸甸的纸压垮了。他拿起那份整改要求,手指划过那些具体到近乎苛刻的条款,尤其是“第三方监理”、“联合复验”这几个字眼,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撇。
“毛局,”林栋放下报告,语气放缓了些,试图带上点语重心长,“你的心情我理解。安全无小事。但你看,这要求是不是……太具体了?太理想化了?工程有工程的实际情况,资金、工期都……”
“实际情况?”毛明猛地打断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光滑的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盯着林栋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天花板上豪华吊灯的光,也映着他自己那张因愤怒和疲惫而扭曲的脸。“林主任!你管这叫理想化?!昨天!就在昨天!那堆土塌下来!差点活埋了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就为了省几个锥桶钱!为了赶你那见鬼的进度!高华民!我手下干了二十多年的老交警!为了把人拖出来,腿差点废在当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血丝,“这就是你他妈说的实际情况?!是不是非得等土堆底下挖出人命!等管子滚下来砸扁几辆车!等哪个倒霉蛋夜里开车一头栽进没警示的坑里摔死!才算实际情况?!嗯?!”
毛明的吼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嗡嗡回荡,震得窗户玻璃都在轻颤。林栋被他逼视得下意识往后靠了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
“行了!别吼了!”林栋声音也带上火气,但明显底气不足,“整改!按程序整改!我让规划院的人下去!配合你们!行了吧?”
“不是配合我们!”毛明寸步不让,手指重重戳在那份报告上,“是按这上面的要求!一条一条!给我落到实处!少一条!少一个标准!想复工?门儿都没有!”他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警服肩章上的星星仿佛都带着杀气,“林主任,卯林的路,是给老百姓走的!不是给你往上爬铺的台阶!这身警服,我毛明穿着,保的就是这条路上的人命!别的地方我管不着,卯林这一段,规矩,我说了算!安全,没得商量!”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脸色铁青、哑口无言的林栋,转身就走。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哒、哒、哒,每一步都像钉钉子,把那不容置疑的决绝钉进这片权力场的中心。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外卯林镇的灯火,隔着遥远的距离,像无数沉默的眼睛,注视着桌上那堆散乱的、带着泥土气息和火药味的报告与照片。林栋靠在宽大的真皮椅子里,一只手用力地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捻着那份整改要求报告的边缘,指尖冰凉。他看着照片里那辆深陷泥坑的破面包,看着那堆像随时会吞噬一切的黑色管材,看着滑坡后那片狼藉的泥泞……毛明最后那句“保的就是这条路上的人命”,像冰冷的针,刺破了环绕着他的某种无形的屏障。桌上那份红头停工通知,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和无力。他抓起电话,手指悬在按键上,良久,又颓然放下。
毛明冲出市府大楼,夜风带着湿冷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胸中那团燃烧的怒火被冷风一激,非但没熄灭,反而烧得更旺,只是底下又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凉。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没立刻发动,只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用力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把肺里那股子憋屈和消毒水的味道都吐干净。
医院病房里,光线昏暗。高华民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盯着天花板。腿上那阵闷胀的酸麻里,尖锐的刺痛又开始了它顽固的、缓慢的啃噬,像无数冰冷的蚂蚁在骨头缝里钻。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搁在白色被单上的手,无意识地蜷起又松开。
床头柜上,老王头送来的那几个土鸡蛋,在昏暗的光线下,蛋壳上沾着的泥点和草屑显得格外清晰。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带着泥土的温度和一种沉甸甸的生命力。
窗外,卯林镇沉入更深的夜。那片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的工地,巨大的吊塔铁臂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只指向苍穹的、冰冷的问号。夜风掠过空旷的、裸露的土方和散乱的管材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这低咽声穿过沉沉的夜幕,仿佛隐隐约约,一直钻进了高华民那条被禁锢在支架里的、冰冷而疼痛的膝盖深处,与骨头缝里那蚀骨的寒意和无声的嘶鸣,悄然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