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带着三垂岗大捷的狂飙,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席卷。
“大捷!潞州大捷——!”
“晋王李存勖!奇兵天降三垂岗,一战踏平梁贼夹寨!”
“梁军十万溃败!符道昭授首,潞州解围——!”
驿卒嘶哑的吼声,穿透了一座座城池的晨雾,震落了酒肆檐下的冰凌。
告示墙上,墨迹淋漓的捷报,被无数双眼睛贪婪地舔舐着,又被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演绎成更加惊心动魄的传奇。
茶肆酒坊,街谈巷议,晋王李存勖的名字,反复炸响。
“听说了吗?那李亚子!才二十出头!披麻戴孝,亲率铁骑,雪夜奔袭数百里!”
“何止!听说他单枪匹马,一槊就捅穿了梁军大将张颢的心窝!那血喷得跟泉眼似的!”
“啧啧,先王刚去,少年嗣位,就敢如此用兵!真是猛虎出柙啊!”
“梁贼围潞州一年多,耗了多少粮草人命?嘿,一朝被这少年晋王捅了个底儿掉!朱温老贼在汴梁怕是要气吐血喽!”
议论声里,有惊叹,有敬畏,更有一股压抑多年,陡然释放的狂喜。
梁贼朱温,这个压在北地诸侯头顶近二十年的阴影,似乎第一次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而撕开这道裂口的,竟是一个刚刚丧父的年轻晋王。
晋军班师北返的浩荡队伍,像一条蜿蜒在太行山与汾河谷地之间的钢铁河流。
李存勖策马中军,胯下骏马踏着轻快而沉稳的步子,鞍袋里塞满了潞州军民连夜赶制的干粮与祈福的布条,沉甸甸的。
然而这胜利的荣光之下,是无声的斑驳伤痕。
马蹄踏过之处,并非尽是箪食壶浆的热烈,更多是触目惊心的荒芜。
“这…就是乱世?”李存勖心中喃喃。
前世片场布景的“凄惨”,与眼前活生生的凋敝绝望相比,苍白得可笑。
“大王。”身旁的张承业,敏锐地察觉到李存勖眉宇间的阴翳,策马靠近半步。
“民生凋敝,十室九空,河东、昭义皆然。非大王之过,实乃朱梁暴虐,战火绵延所致。”
“大王心存恻隐,此乃仁君之兆。然当务之急,是尽快安定地方,恢复生产,使民有所依,兵有所养。”
李存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目光扫过路边一个紧搂着瘦弱孩童,眼神惊惶如鹿的母亲,沉声道:
“监军所言极是。传令全军,重申军纪!擅取民间一粟一木者,立斩!伤民者,同罪!命各营将佐约束部属,不得滋扰沿途百姓。”
“另,自缴获梁军粮秣中,拨出一部分,沿途分济困顿至极的村落。”
这命令,并非仅仅是权谋的收买人心,更是他现代灵魂对眼前苦难最本能的抗拒与抚慰。
“遵命!”张承业眼中闪过欣慰,立刻安排人手传令执行。
命令如风般传遍行军队列。
起初,队伍中难免有些微骚动和抱怨的低语,夹杂着不解的嘟囔。
但当几起试图抢夺路边村民仅存瓜果的士卒,被督战队当场拿下,当众军法从事后,那点因胜利而滋生的骄躁之气,顿时被肃杀所取代。
军队的行进变得更为整肃。
渐渐的,当队伍经过一些较大的村镇时,情况开始有了微妙变化。
有大胆的百姓从破败的门窗后探出头,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几个壮着胆子的年轻人簇拥下,颤巍巍地捧着几碗浑浊的村酿,拦在了官道旁。
“晋王…晋王千岁!”为首的老者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乡音,深深拜伏下去。
“小民…小民代阖村残喘之人,叩谢大王救命之恩!潞州得救,河东…河东就有救了!这点…这点心意…”
他捧起那碗浑浊的酒浆,手抖得厉害。
李存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老者面前,伸手稳稳扶住了老人枯瘦如柴的双臂。
“老人家,请起!”
他目光扫过老者身后那些同样衣衫褴褛的村民,朗声道:
“潞州之围,是李嗣昭将军与万千将士用血肉守住的!是尔等河东父老,忍饥挨饿,苦苦支撑,方有今日之胜!”
“此功,在将士!此恩,在百姓!非本王一人之力!”
他接过老者手中那碗浑浊的酒,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仰头将碗中浑浊的液体一饮而尽。
一股粗粝灼烧感从喉咙直冲而下,呛得他几乎咳出来,胃里一阵翻腾,但他强忍住了,面不改色,只觉那苦涩直透心脾。
“好酒!”他的声音,因为酒液的刺激而微微沙哑,却充满了真诚的豪迈,“此乃民心所酿,胜过琼浆玉液!”
他将空碗郑重地递还给目瞪口呆的老者,随即下令:“将我军中携带的粟米,分出二十石,留于此村!助乡亲们度过春荒!”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中爆发出带着哭腔的欢呼:“晋王仁德!”“晋王万岁!”
越来越多的百姓从藏身之处涌出,箪食壶浆或许寒酸,但那一张张饱经苦难的脸上此刻焕发出的激动光芒,却比任何珍宝都更耀眼。
道路两旁,渐渐汇聚成夹道欢迎的人潮,欢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李存勖重新上马,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继续前行。
他挺直腰背,脸上保持着威严与温和并存的神情,向两侧的百姓挥手致意。
每一次挥手,都引来更热烈的回应。
他完美地扮演着那个凯旋的,深得民心的年轻晋王。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碗劣酒灼烧的不只是喉咙,更是灵魂。
每一次挥手,手臂都沉重如灌铅,这份沉甸甸的民心,既是无上的荣耀,更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周德威虎目之中再次盈满泪水,低声对旁边的亲兵哽咽道:“得主如此,死复何恨!”
李嗣源则沉默地策马护卫在辎重粮车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汹涌的人潮,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无人知晓翻涌着怎样的心思。
当巍峨的晋阳城垣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那欢呼声浪达到了顶峰。
城门外,早已是万头攒动,彩旗招展。
留守晋阳的文武官员,以及无数自发前来的百姓,将入城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鼓乐齐鸣,声震云霄。
“恭迎大王凯旋!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掀下马背。
李存勖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催动坐骑,在亲卫铁壁般的护卫下,缓缓踏入那座象征着他权力根基的雄城。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狂喜而扭曲的面孔…这一切都真实得令人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