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庆功宴,在晋阳宫正殿举行。
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美酒佳酿在精致的杯盏中荡漾着琥珀色的光芒。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身姿曼妙,翩跹如蝶。
满堂朱紫,皆是得胜归来的功臣与留守的重臣,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觥筹交错,喧哗笑语几乎要掀翻殿顶。
李存勖高踞主位,身着庄重的亲王袍服,接受着群臣一轮又一轮的敬贺。
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应对自如,言语间既有对功臣的褒扬,也有对未来的期许,举止从容,气度俨然。
将一个英明神武的年轻王者,演绎得无懈可击。
然而,在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泊。
喧嚣的人声、刺鼻的酒气、晃动的光影,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疲惫。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置身于盛大舞台中央的演员,按照既定的剧本,完美地念着台词,做着动作。
而真实的灵魂却漂浮在躯壳之外,冷冷地审视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对面席位的李嗣源身上。
这位初显峥嵘的养兄,此刻正与身旁的将领谈笑风生,姿态放浪形骸,似乎完全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
然而,当李存勖的目光与他偶尔交错时,李李嗣源的目光迅速滑开,随即又投入到与旁人的豪饮之中。
那粗豪的笑声听在李存勖耳中,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刻意。
周德威坐在李存勖下首不远,老将军虽也举杯,但眉宇间始终带着一份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席间一些将领因酒意而愈发粗豪无状的举止,以及言语间流露出的骄矜之气。
“夹寨算个鸟!朱温老儿不过冢中枯骨!”
“此番缴获,大王定要厚赏!兄弟们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来的!”
周德威眉头微蹙,抬眼看向主位上的李存勖,目光中带着提醒与忧虑。
李存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他端起金杯,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眼神并不如何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喧嚣的声浪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诸卿!”潞州之捷,赖将士用命,三军效死!赖我河东父老忍辱负重,鼎力支撑!此胜,乃我晋国上下同心之果!”
“然!朱梁未灭,山河未复!此一胜,不过是我等踏向汴梁的第一步!强敌环伺,虎视眈眈!”
“若因小胜而骄,因缴获而奢,忘乎所以,懈怠军心…则今日之荣,便是明日之祸!”
殿内热烈的气氛,为之一凝。
不少被胜利和酒精冲昏头脑的将领,悚然一惊,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李存勖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稍稍缓和:“望诸卿勿忘初心!砥砺前行!整军备武,抚民安境!待兵精粮足,再与朱贼决死中原!”
“这杯酒——”
他高高举起手中金杯,目光灼灼如炬,“敬死难的英魂!敬浴血的将士!敬百折不挠的河东父老!更敬——我晋国光复之未来!干!”
“敬大王!敬晋国!干!”
短暂的沉寂后,是更加整齐、更加雄壮的应和声浪,冲霄而起。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少了几分骄狂,多了几分沉肃与力量。
宴会持续到深夜方散。
当李存勖终于摆脱了最后一批热情洋溢的敬酒者,独自一人踏上晋阳宫最高的角楼时,已是子夜时分。
喧嚣彻底远去,只有清凉的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初夏草木萌发的湿润气息。
晋阳城的万家灯火在脚下铺展,静谧而温暖。
远处军营的方向,依稀还有庆祝的篝火在跳动,传来粗犷的歌声。
更远处,是被夜色吞没的广袤河山。
东方,是根基未稳的河朔大地。
南方,是朱温虎踞的汴梁。
北方,是契丹人日益不安分的草原。
西方,是岐、蜀等割据势力…
每一处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都潜藏着致命的危机与叵测的野心。
“我是谁?”
是那个在聚光灯下,演绎悲欢离合的现代演员李亚子?
还是这五代乱世中,手握重兵,肩负着无数人生死的晋王李存勖?
又或者…是两者在命运熔炉里被强行糅合,挣扎求存的一个全新而痛苦的灵魂?
没有答案。
他摊开手掌,借着城楼角檐下灯笼微弱的光,凝视着掌心。
这双手,白皙修长,曾翻阅剧本,执握话筒。
如今,指节处却已磨砺出薄茧,掌纹间似乎还残留着马缰的粗粝感。
他慢慢收拢手指,紧紧攥成拳头,传递出一种血肉相连的力量感。
这力量不再虚幻,它来自这副年轻而充满爆发力的躯体,来自麾下虎狼之师,也来自这片满目疮痍却又生生不息的土地所赋予他的无法推卸的权柄。
“活下去…”他对着脚下沉睡的晋阳城,对着浩瀚无垠的黑暗,也对着自己那仍在剧痛中融合重铸的灵魂,无声地宣告。
“赢下去!”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晋阳温暖的万家灯火,刺向南方那片象征着朱梁滔天权势的无边黑暗,更投向杀机四伏的整个乱世版图。
舞台已铸,帷幕再启。
聚光灯下,再无退路。
这出名为“枭雄”的大戏,每一幕,都需以血为墨,以命作注。
而演员,唯有他自己。
……
晋阳宫正殿。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庄重而清冽的气息,压住了昨夜庆功宴残余的酒气,也涤荡了所有喧嚣的尘埃。
李存勖高踞于丹陛之上的紫檀木蟠龙宝座,身着玄黑为底、金线绣就五爪盘龙的亲王衮服,头戴九旒冕冠。
十二串白玉珠旒垂落眼前,微微晃动。
他端坐不动,宽大的袍袖覆盖在扶手上,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紫檀木,那是内心翻涌思绪唯一的泄口。
每一次呼吸,吸入的是沉水香,呼出的却是昨夜角楼上那彻骨的寒意与深重的责任。
“吉时已至——!”
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殿堂的沉寂,也驱散了李存勖脑中残存的恍惚。
鼓乐声骤然响起,宏大而庄严,编钟与玉磬的清越之音,交织着低沉雄浑的鼓点,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房。
乐声里,殿外广场上早已肃立如林的文武百官,在引导官的带领下,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鱼贯而入,按品阶班次,肃立于丹陛之下。
“拜——!”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轰然炸响:
“臣等恭贺大王潞州大捷,扬我国威!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黑压压的人头整齐地伏拜下去,额头触地,动作划一,声震屋瓦。
这汇聚了晋国中枢全部力量的朝拜,形成一股磅礴的洪流,冲击着丹陛之上的年轻王者。
李存勖透过眼前微微晃动的珠旒,俯视着脚下这片俯首的“山河”。
他深吸一口气,沉稳地抬起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