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点在冰面的脆响余韵未散,蛛网般的霜花裂纹在盆中幽暗的水面妖异绽放。李寻欢的眼神比那冰更冷。寒意并非仅来自这盆被做了手脚的水,更来自门外走廊里那两道刻意压低的呼吸——铁九留下的捕快,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死死钉在他的门外。
“夜星寒”…这三个字如同无形的诅咒,让堂堂六扇门总捕也乱了方寸,只敢将他软禁于此,等待那不知在何处的“上官”定夺。
等待?李寻欢的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冰雪般的弧度。他从不习惯等待。尤其是当杀机已如跗骨之蛆,缠绕周身。
他无声地退离桌边,身影融入房间最深的阴影里。目光却如鹰隼,穿透昏昧,精准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寸角落。斑驳的墙壁、吱呀作响的旧床、紧闭的窗户…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门外,是看守。是监视。也可能是…陷阱。
袖中冰冷的刀柄,贴着掌心脉搏,沉静而稳定。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窗外的风雪声是唯一的背景,单调而宏大,反而更衬出屋内的凝滞。楼下大堂早已死寂一片,老板娘被带走后,这客栈仿佛彻底沉入了冰冷的坟墓。
突然!
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雪完全掩盖的声响,钻入李寻欢敏锐的耳中。
“咯…嗒…”
像是腐朽的木梁在重压下不堪重负的呻吟。声音来源…是头顶!
李寻欢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锁定天花板上那片靠近房梁的阴影区域!屋顶!有人!
念头刚起,头顶的木板发出“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响!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破开腐朽的顶棚,挟着木屑碎瓦和刺骨的寒风,当头扑下!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更致命的是,那黑影手中一道幽暗的、几乎不反光的锋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刺李寻欢的天灵盖!
时机!角度!狠辣!精准!这绝非寻常刺客,而是算准了他被看守牵制、心神集中于门外,选择了最不可能、也最致命的攻击方向——头顶!
杀机临顶!
李寻欢的身体在千分之一刹那做出了反应!他没有抬头,没有闪避,整个人如同失去了重量,脚下如同装了机簧,贴着冰冷的地面,以毫厘之差向后疾滑!
“嗤啦!”
那道幽暗的锋芒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凌厉的劲风刮得他面皮生疼!锋刃狠狠刺入他刚才站立位置的地面,发出沉闷的“笃”声!木屑纷飞!
黑影一击落空,身形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扭,如同没有骨头的蛇,双脚尚未落地,手中那道幽暗的锋芒已顺势横扫,划出一道致命的弧光,追斩李寻欢滑退的咽喉!动作衔接之流畅,杀意之连贯,令人胆寒!
李寻欢滑退之势已尽!后背几乎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寒光已至!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电光火石之间——
李寻欢的右手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比思绪更快、比风雪更冷的流光!
不是射向刺客,而是射向——桌脚!
“叮!”
一声极其清脆的金铁交鸣!
那流光——一柄三寸七分、薄如柳叶、未开锋刃的飞刀,精准无比地撞击在粗木桌腿靠近地面的一个凸起木瘤上!撞击的角度刁钻无比,力道更是妙到毫巅!
“咔嚓!”
看似粗壮的桌腿应声断裂!失去支撑的桌面连同上面那盆结满诡异霜花的洗脚水,如同被无形巨手掀起,带着呼啸的风声和沉重的阴影,朝着那刚刚落地、正欲追击的黑影刺客,轰然倾覆砸下!
水盆、冰块、浑浊的毒水、沉重的桌面…瞬间形成一片致命的覆盖区域!
这变故完全超出了刺客的预料!他横扫的致命一击被迫中断,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恼怒!面对这铺天盖地砸来的杂物,他只能选择放弃追击,身形如同鬼魅般急速后撤!
“哗啦——砰!”
水盆、冰块、桌面狠狠砸落在刺客刚才落脚之处!浑浊冰冷的水混合着破碎的冰碴四处飞溅!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客栈里如同惊雷炸响!
门外的看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彻底惊动!
“里面怎么了?!”
“破门!”
沉重的撞击声立刻在单薄的房门上响起!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黑影刺客一击不中,又被这巨大的声响和飞溅的毒水所阻,显然知道事不可为。他怨毒地瞪了一眼隐在墙边阴影里的李寻欢,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黑暗的烟雾,直扑向洞开的窗户!他竟要原路退回屋顶!
就在他身形跃起,即将穿窗而出的刹那——
李寻欢的左手无声无息地从袖中探出!指尖,夹着第二柄飞刀!
刀未出!但那凝聚到极致的、冰冷的杀意,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钉死了刺客后心!
刺客身在半空,后心要害被这恐怖杀机锁定,浑身汗毛倒竖!他人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能凭借本能,将身体强行向侧面一扭!
晚了!
“嗤——!”
第二道流光,撕裂黑暗,带着一种无视空间、追魂索命的决绝,瞬间追至!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牙酸的入肉声!
飞刀并非射向后心,而是精准无比地没入刺客强行扭身时暴露出的右肩胛骨缝隙之中!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从刺客喉咙里挤出!他跃起的身形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猛地一滞,从半空中直坠下来!但他终究是顶尖杀手,强忍剧痛,左手在窗框上狠狠一撑,借力翻了出去!只留下一串滴落在窗台和窗棂上的、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暗沉的血迹!
“砰!!!”
与此同时,李寻欢的房门被外面两名捕快合力撞开!木屑纷飞!
两人持刀冲入,一眼就看到了洞开的窗户、满地狼藉的碎木、冰块、污水,以及窗台上那几滴刺目的鲜血!再看到墙边阴影里,李寻欢缓缓收回的左手和袖口一闪而逝的寒芒,顿时脸色剧变!
“刺客!跑了!”
“你…你受伤了?” 一名捕快看到李寻欢肩头青衫被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虽未见血,却也惊险万分。
李寻欢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如电,迅速扫过地面刺客滴落的血迹,最后定格在窗台溅落的几滴血珠旁——那里,几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幽蓝色泽的冰晶碎片,混在血迹和污水中,若非他目力惊人,几乎难以察觉。
是那刺客武器碎裂的残片!与隔壁尸体喉间的冰晶断簪,同源!
他一步抢到窗边,寒风裹着雪片扑面而来。外面风雪茫茫,屋顶上只有被踩碎的瓦片痕迹,那刺客早已鸿飞冥冥,不见踪影。
“追!快追!” 撞门的捕快对着同伴吼道,自己也欲翻身出窗。
“不必了。” 李寻欢的声音带着一种冰雪般的沉静,阻止了他。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窗台上一点沾血的、幽蓝色的冰晶碎片。碎片入手冰凉刺骨,边缘锋利。
就在他指尖触碰碎片的瞬间,楼下猛地爆发出老板娘那凄厉得变了调的尖叫,划破死寂,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死…死人啦——!后院!柱子!柱子死啦——!!!”
“柱子?!” 两名捕快浑身一震!那伙计!
李寻欢眼神一凝,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掠过两名捕快,冲出房门,直扑楼梯!两名捕快如梦初醒,也急忙跟上。
狭窄的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冲下大堂,只见后厨门帘被掀开,老板娘瘫坐在门口,面无人色,手指颤抖地指向后院,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寻欢一步踏出后门,凛冽的风雪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后院角落,那片他之前留意过的、颜色深暗的雪地旁,客栈伙计柱子仰面倒在一堆凌乱的柴禾上。他双目圆睁,瞳孔扩散,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茫然。致命的伤口在咽喉——一道细窄、平滑、却深可见骨的切口,几乎将整个脖子割开大半!鲜血喷溅在柴禾和周围的积雪上,大片大片的暗红在惨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但更诡异的是,在那喷溅的、尚未完全冻结的鲜血边缘,以及柱子尸体周围的积雪上,竟然也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霜花!图案繁复冰冷,与天字三号房尸体周围的霜花,如出一辙!
铁九魁梧的身影也闻声从客栈另一侧冲了过来,看到后院的惨状,尤其是尸体周围的霜花,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又是…又是霜花!” 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惊怒和寒意。
李寻欢的目光越过柱子的尸体,落在那片颜色深暗的积雪上。他走过去,靴子踩在松软的雪里,发出嘎吱声响。蹲下身,用脚拨开表层的浮雪。
下面,赫然是冻得硬邦邦的、被血浸透的泥土!深褐近黑,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和一种…尸体腐败的恶臭!这绝非一个人的血量!这片土地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肮脏!
而在翻开的雪块边缘,几片被踩扁的雪块上,那幽蓝色的诡异粉末,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铁九也跟了过来,看到这被血浸透的冻土和那些幽蓝粉末,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他猛地抬头,看向风雪弥漫的客栈屋顶,又看向后院通往后山的黑暗小径,最后,目光死死盯在李寻欢手中的那点幽蓝冰晶碎片上。
“冰…又是冰…” 铁九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寒器…毒…霜花…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他猛地转向李寻欢,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疑,有后怕,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李公子…这‘无归’客栈…这‘夜星寒’…到底要干什么?!”
李寻欢缓缓站起身,指尖捻着那点冰冷的幽蓝碎片。风雪吹动他额前的发丝,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没有看铁九,目光投向客栈主楼那黑洞洞的窗口,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某个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
“他们要的,” 李寻欢的声音低沉,如同风雪中的叹息,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冰冷,“是让所有不该进京的人,都‘无归’。”
他摊开手掌,掌心那点幽蓝冰晶碎片在风雪中闪烁着妖异的光。碎片边缘,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印记,在惨淡的天光下显露出来——一个狰狞的、仰天咆哮的狼头图腾!
与断腕骑士斩马刀上的印记,与冰针尾部的图腾,一模一样!
铁九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狼头图腾上,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东西。
李寻欢却缓缓收拢五指,将那点蕴含着致命秘密的碎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却让他的眼神更加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刃。
风雪更急了,呜咽着卷过死寂的客栈后院,卷过三具死状诡异的尸体,卷过地上妖异的霜花和深埋的血土。远处,太行山漆黑的轮廓在漫天风雪中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
而在这片被死亡和冰寒笼罩的“无归”之地,李寻欢青衫独立,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像一柄即将出鞘、斩破这漫天寒夜的——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