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姐姐真好
张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赶忙去给二狗拿泡泡糖,可能心里有些慌乱,翻箱倒柜的,一时竟没找到,中间还不小心碰到了一盒铅笔,哗啦一阵响,铅笔撒了一地。
“你怎么搞的!”二狗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我帮你找吧,你看,就在这里呀。”
玻璃柜台下面第一层便摆放着各种包装精美的泡泡糖。那时候,同学都爱吃泡泡糖。但我是个异类,我爱吃糖块,什么方糖、虾糖、软糖、高粱饴,甚至白糖也可以,就是不爱吃泡泡糖。因为泡泡糖只能嚼,不能咽下去,很不合我的吃糖习惯。味道是有了,肚里没得到呀。我认为别人爱吃泡泡糖是因为能吹泡泡,倒不是这种糖最甜。可我最厌恶的便是吃泡泡糖的时候吹泡泡。
你想呀,嚼一嚼,吐出来;再嚼一嚼,再吐出来。粘的脸上鼻子上都是,就那么大嚼特嚼。更有甚者,一块泡泡糖都能吹上一天,吹出的糖气球都带有了灰尘的色泽,甭提多恶心了。
“噢,在这里呢。”张姐抓了一大把递过去。
二狗连连摆手:“吃不起,还是来一块钱的吧。”张姐微笑着:“不就几块糖么,姐送你的。”二狗有些夸张的张大了嘴:“哇,姐姐真好!”
张姐笑了笑,一把撑开二狗的上衣口袋,将那一大把泡泡糖全塞进去,并曲起手指在二狗黝黑的脸蛋儿上弹了一下,“以后想吃糖了就来找姐姐,没带钱也没关系,你们小孩子能有几个钱,记住了没?”
二狗忽然一脸正色:“姐,你是开小卖部做买卖的,也挺不容易的,我可不能白吃你的糖哟。”
“哟,小小年纪还挺会替人家考虑的,还会关心人呢,长大了不知得祸害多少大闺女小媳妇。没事的,几块糖没多少钱,姐也不指着几块糖过日子不是?再说,白吃白不吃,白吃不甜吗?”说着,张姐咯咯的笑起来。
“多谢姐姐!”我清楚地看到二狗居然给张姐鞠了一躬,竟也显出几分斯文,令人瞠目结舌。因为这种做派,我从未在二狗身上见到过,感觉怪怪的,让人很不适应。
“嗯嗯,真乖,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时,我发现张姐看二狗的眼神也怪怪的。非要说出哪里特别来,我却又无从措辞了。
很快,又进来一个买东西的小伙子,梳着分头,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像个大学生。二狗便招呼我离开,刚走下台阶,就听屋里的张姐说:“二狗,常来啊!”
“好的。”二狗笑着冲张姐挥手。
二狗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看,小声说:“你看那个小伙像不像大学生?”
我说像。二狗又说,他可不是大学生,他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坏蛋,以前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最近听说还拿着把西瓜刀拦路抢劫呢,就是一地痞!
我说哦。二狗继续说,他叫大刚,比我大九岁,二十出头了还没对象,就是个光棍,我们几个私底下都叫他大肛,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
二狗压低声音,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其实路上没人。他有些神秘兮兮的,还稍稍犹豫了一下才说:几年前,有一次这家伙竟然半夜三更去敲人家寡妇门,邻居都听见了,但没人管,毕竟夜深了。第二天便有好事者跟他父亲告了状,他父亲自然要教训他,谁知他竟抄起屋角的铁锹跟他父亲干了起来,要不是邻居拉着,他父亲可要遭殃了。就这,还把他父亲的头都砸破了,出了名的不孝子,简直大逆不道,就是个人渣!
我说,可这跟大肛有毛线关系?二狗撇撇嘴,他还干了一件事,我要不说,你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我说,这是自然,你就别让我把脑袋想破了好不好?
二狗微一沉吟:那是去年夏天的事,大姑娘夏天一般都是穿裙子的。住我家前排的我三大娘家的燕子姐,一天在村外的小河边洗衣服,被这家伙撞见了。大白天的,这家伙过去跟燕子姐搭了几句讪,竟然趁燕子姐不注意弯腰揉衣服的空当,去摸燕子姐的屁股。要不是村里几个大人正好路过,燕子姐就惨了!
我感到不可思议,说难道没有法律吗?二狗摆出一副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的表情,当然有法律了,派出所里还有警棍呢,但事情若是发生了,这家伙就算蹲了大狱,我燕子姐就没有被糟蹋吗?
我一想,觉得也是这个理儿,这个叫大刚的还真的是个败类,要不洗心革面浪子回头,早晚局子里的干活。
二狗还在愤愤述说着大刚的种种是非,唾沫星子乱飞,我打断他的话头:那个张姐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吧,应该有四五十岁了,她真是你姐,你的辈分这么大?
二狗笑了,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什么四五十岁,她快六十啦。
我不由地一愣:这么大,表面上真看不出来!二狗以为我不信,郑重其事的向我证明:她的儿子都有儿子了,她孙子都会打酱油了。不过,她年纪比我奶奶小,她结婚早,十八岁就嫁人了。
我更加纳罕了,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二狗说,我听村里人说的,全村都知道的。
二狗又说:她不是俺村的人,东乡的,离咱这里三四十里地呢。几年前,死了老伴后,她就随儿子来了俺村,置办了房屋,住了下来。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听说还有一个闺女,但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十几年才回来一次呢。
前几年,他儿子在俺村包了沙场,挖沙子卖,但被派出所关闭了,还罚了不少钱。政府严禁私自出售沙子,这是非法的行为。他也就干不成了。听人说,他儿子以前是开大货车的,跑长途,还去过吐鲁番呢,后来出了点事,撞了人,手里有人命,才跑到俺村的。他能来俺村,也是因为俺村有很多沙子可以挖吧。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陈家沟四面傍水,有很多藕塘鱼塘,夏天荷花盛开,鱼翔浅底,风景也算怡人。河边地里一铁锹下去,都是沙子。于是,很多村农便打起了沙子的主意,这事远近闻名。起初,政府也没搭理,直到此事愈演愈烈,才出动了派出所。
其实这也难怪陈家沟的村农,因为这样的地里是不丰收庄稼的,所以这在当时以种地为活计的农村,就富裕不到哪里去。
这村子很穷,但看上去比我们村富足,因为村里很多做小买卖的——炸油条的、补铝锅的、磨剪子戗菜刀的、赶集剃头的、卖水磨豆腐的、卖瓜果梨桃的、卖韭菜黄瓜的、卖爆米花的、卖炭的、卖驴的、收破烂的、收粮食的、收牲口的、开油坊的、开商店的、修摩托修自行车的、修家电的、配饲料的、配种子的、还有给猪马牛羊配下一代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只要你能想到的,在这村子里几乎都有。
二狗继续说着,她儿子卖不成沙子,也回不了他们村,就种起了西瓜,种了好几亩地哩。俺村这沙子地,种麦子收成不好,西瓜却是大丰收呢,就是要经常浇水。她儿子是俺村第一个买上抽水机的,平时给自家地里浇水,也收费给人家浇水。
论辈分,我得管他叫爷爷。他本就不是俺村的人,也不知这辈分是从哪里论的。听村里的老人说,他有一个远房亲戚是俺村的,也许就为这个,他跟俺村的人便有了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其实我不服!他比我父亲还小好几岁,我凭什么管他叫爷爷?
我插口说:这么说,其实你应该称呼张姐老奶奶?二狗摇头:老姑奶奶。
原来你知道呀,于是我问,那你为什么要叫她张姐,这不是乱了辈分么,你爸知道吗?
本来这辈分就经不起推敲,又没有血缘关系,我爸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你没觉得这小娘们很骚?
二狗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洋洋自得,我却惊讶到嘴巴里能塞下个鸡蛋。小娘们?她不是快六十了吗?二狗撇嘴,女人的岁数不重要,好看的就是小娘们,你不懂。
他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感觉跟他之间已经拉开了距离,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藩篱,阻断成两个世界。一个是成年人的世界,一个还是动画片里的王国。
我真是看不懂了,但好似听懂了他那句话的含义。这相同的一个骚字,我昨天也听他说过。只不过,昨天他说的是王诗诗老师,今天却转移到了那个有着老姑奶奶辈分的张姐身上。其实也不是转移——好看的就是小娘们。
无论二狗怎么粉饰这个字眼,我还是固执的觉得这其中包含了侮辱的成分。尽管从二狗口中说来风轻云淡顺其自然,我还是无法做到就地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