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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为民而政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2821字 发布时间:2025-07-16

卯林镇的天,亮得越来越晚,秋意裹在晨雾里,湿漉漉地往骨头缝里钻。高华民那条伤腿,裹在厚厚的棉裤和护膝里,被陈恄半扶半架着,塞进了警用摩托的侧斗。侧斗冰凉梆硬,腿一放进去,膝盖深处那顽固的酸胀和隐痛就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他吸了口凉气,眉头拧紧,没吭声。


“慢点开!”陈恄对着驾驶摩托的年轻辅警吼了一嗓子,自己跨上后座。发动机的破锣嗓子在清冷的早晨嚎得格外响,突突突地碾过卯林镇还没完全苏醒的街道。路两边的早点摊子刚支起来,蒸笼里冒出的白汽混着炸油条的油烟味,暂时盖住了远处工地飘来的尘土味。


摩托车没往西头那烂摊子工地去,而是拐进了镇子东头。原先农机站那个废弃的大院,铁门锈迹斑斑,现在被重新刷了层蓝漆,顶上挂了个崭新的白底红字大牌子:“卯林市机动车驾驶人科目一考试中心(卯林镇考场)”。牌子崭新得晃眼,跟院里那几排明显是临时搭建的彩钢板房格格不入。


院子里已经停了几辆破旧的小巴和三轮,都是从下面村里拉学员来的。一群穿着各异、年纪不一的男男女女,或蹲或站,脸上带着点好奇和紧张,手里大多捏着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印着“驾考宝典”或者“科目一速成”。空气里有劣质香烟的味道,还有隔夜饭菜和汗味混合的浑浊气息。


高华民被陈恄搀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最大的那间板房。里面热气扑面,混杂着汗味和几十台老旧电脑主机散发出的、带着塑料焦糊味的暖风。十几排简易电脑桌挤得满满当当,每张桌子后面都坐着人,对着屏幕上闪烁的考题抓耳挠腮。屋顶吊着两个大功率的白炽灯泡,光线惨白,照着底下一个个紧绷的后脑勺和屏幕上蓝底白字的冰冷考题。几个穿着交警协勤制服的人在里面来回走动监考,脸都板得像扑克。


角落里用铁皮文件柜隔出个小空间,算是“考务室”。毛明正对着电话吼,唾沫星子在灯光下清晰可见:“……什么?系统又卡了?重启!赶紧重启!这拨人考不完,中午饭都别想吃!……什么?老李头又拍键盘了?跟他说拍坏了赔钱!” 他砰地挂了电话,一抬头看见高华民和陈恄进来,尤其是高华民那僵硬的走路姿势,眉头拧成了疙瘩。


“你跑来干什么?!”毛明声音带着火气,“腿不想要了?!这破地方又吵又闷!”


“死不了。”高华民自己拖过把椅子坐下,伤腿小心地伸直,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他目光扫过外面考场里那些紧张的面孔,又落回毛明脸上,“来看看。这摊子……支起来了?”


“支个屁!”毛明烦躁地抓了抓花白刺硬的头发,一屁股坐在高华民对面,拿起桌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灌了一大口浓茶,“上面一拍脑袋,说要服务群众最后一公里,方便乡镇学员!好嘛,场地是农机站废院子,电脑是市里淘汰下来的老爷机,系统三天两头抽风!监考?队里抽人!陈恄现在算常驻了!老子还得天天过来盯着!”他指着外面,“你看看!就这条件!乌烟瘴气!”


像是印证毛明的话,外面考场里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一个老汉带着浓重乡音的怒吼:“啥玩意儿!俺明明选的对!它咋给俺判错嘞!这破机器吃人钱不吐骨头是吧?!” 监考的协勤赶紧跑过去安抚。


陈恄凑到门边,探头往外看,压低声音对毛明说:“毛局,刚听几个学员嘀咕,说外面有人卖‘必过秘籍’,还有拍胸脯说包过的,收钱不少……”


“哼!黄牛!”毛明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拳头砸在桌子上,“早就料到了!这帮孙子闻着腥味就来了!陈恄!你带俩人,这几天重点给我盯考场外围!逮着一个算一个!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搞这套,活腻歪了!”


“明白!”陈恄立刻来了精神,摩拳擦掌。


高华民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看着外面考场里那些或抓耳挠腮、或眉头紧锁、或偷偷摸摸想翻小抄被监考喝止的脸孔。那些脸大多黝黑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此刻被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得有些失真。膝盖深处那阵熟悉的刺痛又悄然袭来,他不动声色地把重心往没伤的右腿挪了挪,手指无意识地按了按裹着厚厚棉裤的膝盖外侧。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头发花白的老汉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从考场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打印的成绩单,脸上是混合着失望和茫然的复杂表情。他走到考务室门口,犹豫了一下,看到里面的毛明和高华民,像是认出了警服,怯生生地问:“领……领导……俺……俺考了八十九……差一分……这……这咋整啊?”


毛明脸上的烦躁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无奈取代。他叹了口气,声音放缓了些:“差一分?下次再来考一次嘛。回去把错题看看,多刷刷题。”


“刷题?”老汉茫然地搓着粗糙开裂的手,“俺……俺不咋认字……那个宝典……看不太懂……家里娃娃给俺念,也念不明白……”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愁苦,“考一次……路费、吃饭……还得耽误一天工……俺这……”


毛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他烦躁地挥挥手:“先去那边登记处问问补考时间!下次……下次争取过!”


老汉千恩万谢地佝偻着腰走了。考务室里一片沉默。外面考场的键盘敲击声、压抑的咳嗽声、监考偶尔的呵斥声,混合着电脑主机的嗡鸣,像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网,罩了下来。


高华民的目光追着那老汉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落回毛明那张写满疲惫和无奈的脸上。他沉默了几秒,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嘈杂:“光抓黄牛……治标。”


毛明抬眼看他,没接话,等着下文。


“农机站这院子,地方够。”高华民慢慢地说,手指在裹着厚棉裤的膝盖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缓解那顽固的刺痛,“空着也是空着。找人……弄块黑板。晚上,或者农闲时候,开个班。找队里识字的,或者镇上老师,轮流来。不用讲多深,就讲讲那些容易错的标志,路权,还有……城里那些复杂的灯。”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让陈恄去讲。他嘴碎,能说。”


毛明愣住了,看着高华民。高华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看着外面考场里又一个对着屏幕抓耳挠腮的年轻后生。陈恄也愣住了,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行啊老高!这主意好!总比让那些黄牛骗钱强!”


毛明没立刻表态,他端起那个搪瓷缸,又灌了一口浓茶,苦涩的滋味在嘴里蔓延。他看看外面那些焦灼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脸孔,又看看高华民那条在厚棉裤下依旧显得僵直的腿,再看看陈恄那跃跃欲试的样子。胸中那团乱麻似的烦躁,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黑板……”毛明放下搪瓷缸,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农机站仓库里好像有块旧的……粉笔……队里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做决定。最终,他抬起头,看向高华民,眼神复杂,有无奈,有认同,也有一丝被点燃的微光:“妈的……事儿是越来越多了!陈恄!这事儿你牵头!弄!弄起来!黑板给我擦亮点!”


“得令!”陈恄声音洪亮。


高华民没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在积攒力气。膝盖深处,那阵刺痛并未消失,依旧在阴冷的骨头缝里执着地啃噬。但在这片混杂着汗味、烟味、电脑塑料味和浓茶苦涩的空气里,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微弱却坚韧的东西。像一颗被随意丢进板房角落、沾着泥土的种子,在混乱的缝隙里,悄然扎下了一点根须。窗外,卯林镇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农机站大院门口那块崭新的“科目一考场”牌子,在秋日寡淡的天光下,白得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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