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卖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七仔内个肉,还仔内个壳。”苏州老城内卖糖糕的吆喝声在窗外响起。
从客栈的雕花大床上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时候,我决定上虎丘走走。
虎丘位于苏州古城的西北角,距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的悠久历史,有“吴中第一名胜”的美誉。正是深秋时节,虎丘山上银杏红枫尽展芳华,几名游客正兴高采烈地在虎丘塔下拍照。我不觉走到虎丘剑池处,池畔山石叠嶂,飞泉流瀑,池内流水不断,幽深莫测。池深约六米,终年不干,池壁上长满苔藓,藤萝野花像美人长发般垂落下来,景色清幽,寒气逼人。
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不知当年曼珠沙华被悬吊于此时,俯望着碧幽幽的潭水,两耳听着《楞严咒》时,心中会想些什么。她大概会怨我,怨我的背信弃义;她大概会觉得无奈,无奈人生这条长河,流到最后仍是汇聚到无边苦海;她大概会觉得好笑,一个象征耻辱的龙形纹身,竟成了东海之妖的罪证,更引来无数高僧为其念咒施法;她大概会希望自己真是歌谣里传唱的东海之妖,那样便可以呼风唤雨、遇佛杀佛,痛痛快快地赴了这场修罗宴。
我不禁又想起当初在绍兴柯岩时,曾许诺说过他不信神佛的言论,想来便是源于这场浩劫。
不觉天色渐渐阴沉,雨越下越大,我找了家茶社避雨。
这家茶社位于虎丘南面的茂林深处,门前植有两株高大参天的古槐,门口挂着两盏纸灯笼,其上写着“云影”二字。屋内装饰古朴典雅,桌旁角落都放置着婀娜细长的幽兰盆栽,二楼还有个小戏台。
橱窗墙上挂着许多个小木牌,每个木牌上都写着不同的茶名,其中最有名的当属虎丘云岩茶,因其“味醇、色秀、香馨、液清”的特点而享誉四方。价格也不贵,一碗虎丘云岩茶也才卖三十来块。
柜台旁的几张八仙桌上整齐摆放着几十只青花茶盅,由顾客自行挑选心宜茶盅后泡茶。茶社胖老板长着一张佛面,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仰躺在柜台前的榻椅上,慢悠悠地盘着佛珠。
“老板,来碗云岩茶。”我把雨伞放入门前的竹篓里,缓缓地说道。
老板听到声音,慢腾腾地站起身来,正准备说话。一见到我,他忙扶了扶老花眼镜,瞪着双眼瞧了我良久,惊讶地说道:“小姐,你怎么来了?”
“老板认识我吗?”
“噢,不认识。”老板见我一脸疑惑的神情,忙笑着说道:“小姐先找个座位休息,我马上奉茶过来。”
茶社内灯火昏沉,空荡的屋子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名茶客。我挑了个二楼临窗的座位坐下,老板亲自为我端上一碗虎丘云岩茶,又添了一碟云片糕和一碗红彤彤的海棠果。
“老板,我只点了一碗茶,没有要这些糕点果品。”我边说边心里纳闷道,这茶社老板是如何知晓我爱吃云片糕和海棠果的。
“这是送给小姐享用的,云片糕是茶社自制,海棠果也是自家园子里种的。”老板笑着说道:“小姐不用感到惊讶,今日是茶社百年店庆,有缘进来的,都是贵客。”
我喝了口茶,不觉心下畅然,这茶中除了云岩茶原有的馥郁芬芳,更添了些咸咸辣辣的味道,饮后令人神清气爽。我不禁更加疑惑,这素不相识的茶社老板何以对我的饮食喜好如此之清楚。
透过雕花的古旧窗子,可看到剑池旁被雨水冲洗后微微发红的千人石。传说当年吴王阖闾“发五都之士十万人作冢,铜椁三重,水银为池,金玉为凫雁,扁诸之剑三千,盘郢、鱼肠之焉。”
坟墓修好后,吴王怕这些工匠们泄露了坟墓内的机关,便把成千上万的能工巧匠杀死在千人石上,工匠们的鲜血渗透了千人石。
于是每到雨天,经过雨水的冲刷,千人石便会幽幽地渗出淡淡的血色,那是十万多个能工巧匠向人们诉说过往无尽的怨情。
正在遐思间,我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是古琴社学生陆离打来的。
“林老师,你还在苏州吗,大概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里的声音温柔纯净,给人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我过几日便回来。”我喝了口茶,答道。
“上次出琴社时,我忘了拿钥匙,琴社里的几盆兰花已经多日未浇水了。”
“你联系一下袁珊,她有琴社的钥匙。眼下艺考也快临近了,这几日,你在琴社好好练习。我回来再联系你。”
陆离是今年参加艺考的学生,古琴在大学里是冷门专业,凭此参加高考的学生并不多。
说起来还真是缘分,自从我开始接手叔叔的琴社后,陆离便报名来我处学习,是我收的第一批学生。我最初教人抚琴,只是想保留叔叔在雨湖边的琴社,不为赚钱,只为结缘。故在挑选学生的事上颇为上心。一要手指修长灵巧,二要品貌端正,三要心思沉稳,符合这三个条件方能入我门下。
在我所教的学生中,陆离可谓是佼佼者。他对弹奏古琴颇有天赋,刚来琴社时,便已能看懂基本的古琴谱,散音泛音等基本指法皆是一遍就过,仿佛上辈子便是抚琴之人。陆离平日里练琴也很勤奋,和他同时段开始学习的琴友刚刚学会《神人畅》时,陆离便能很娴熟地弹奏《离骚》等较难的古琴曲了。
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学习古琴除了需要平时勤于练习,更需要一张音色颇佳的好琴。但好的古琴,价格动辄好几万。陆离的父母在琴社附近开着小饭馆,生意较为冷清,一时买不起太贵的琴。于是,爱才心切的我,在叔叔珍藏的古琴中,挑了张唐朝时流传下来的“江天暮色”,专门供给陆离弹奏。
为了表示感谢,陆离常常来琴社打扫,有时还帮忙修理琴弦。陆离知我喜爱兰花,便常常从野外挖些奇异品种,植于琴社的花钵之中。在他的细心料理下,如今的琴社已是兰草依依,幽香环绕。
“小姐,茶凉了,我再给你续上。”老板提着热水壶,走了过来。
我慢慢喝着热茶,看着窗外天色渐晚,便欲离开。走到茶社柜台时,看到桌前摆放的匣子里有一套精致小巧的宋代青瓷茶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轻轻拿起一只小茶盅,只见茶盅底部写着“九畹”二字,再看其他茶具,每件底部皆写有这二字。
老板见我端详茶具多时,笑着说道:“这套茶具是北宋时传下来的,若是小姐喜欢,今日就当结缘送礼了。”
“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这一下午在茶社,我已经吃了老板赠送的云片糕和海棠果,再要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实是说不过去。 ”我忙谢过老板一番好意,撑起雨伞,缓缓走出茶社。
“小姐,有空要常来啊。”老板送我至门口,扶着拐杖伫立在老槐树旁,直至我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雨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