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周艳景就被皮特家的雪橇犬吠声惊醒。窗外,伊卢利萨特小镇还笼罩在淡蓝色的晨光中,几艘渔船已经亮起灯火,准备出港。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隔壁的施永报——昨晚他修图到凌晨,抱怨极昼让他完全失去了时间感。
厨房里,纳雅正在准备出海的食物——干鲸肉条、硬面包和保温瓶装的热咖啡。她示意周艳景尝尝刚出炉的“北极面包”——一种用海豹油和苔原浆果烤制的厚实面饼。
“比普通面包更耐寒,”纳雅用夹杂着丹麦语的英语解释,“在冰上不会冻成砖头。”
面包带着浓郁的油脂香气,口感介于蛋糕和饼干之间。周艳景注意到纳雅手腕上有一串精致的纹身——传统的因纽特女性刺青,线条像海浪般优雅。
“十三岁时刻的,”纳雅注意到她的目光,“代表我正式成为女人,可以结婚生子了。现在年轻人都不做了,说太疼又太‘原始’。”她撇撇嘴,语气中带着不屑。
五点半,一行人来到港口。皮特的小渔船“海豹号”看起来比朗伊尔城的那艘还要老旧,甲板上堆满了渔网、浮标和血迹斑斑的切割工具。施永报检查着他的“极地摄影生存套装”——今天新增了防水袋和防雾剂。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强风,”奥拉夫皱着眉头看天,“不过皮特是方圆百里最好的猎手,他知道怎么在风暴来临前回来。”
渔船驶出港口,伊卢利萨特冰峡湾的壮观景象在晨光中展露无遗。巨大的冰山像白色城堡般矗立在海面上,最小的也有十几层楼高。皮特熟练地操纵方向盘,避开那些潜伏在水下的冰棱。
“看那边!”来津泽突然指向海面。一群海豹正躺在浮冰上晒太阳,看到船只接近,纷纷滑入水中。
皮特关掉引擎,从舱底拿出猎枪:“今天的目标是环斑海豹,它们的肝脏最肥美。”
周艳景本以为捕猎会像纪录片里那样——猎人悄悄接近,一枪毙命。但现实复杂得多。皮特花了近两小时追踪海豹群,期间多次因为冰山阻挡或海豹警觉而失去目标。施永报的手指冻得发白,却仍坚持拍摄每一个细节。
“爷爷那辈用皮划艇和鱼叉,”皮特一边观察水面一边说,“成功率不到三成。现在有了步枪和摩托艇,还是很难——海豹聪明得很,能憋气四十分钟,游出几公里。”
终于,皮特发现了一头落单的年轻海豹。他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静,缓缓举起步枪。枪声在寂静的冰海上格外刺耳。海豹抽搐了一下,沉入水中。
“打中了!”皮特启动引擎,朝那个方向驶去。他用带钩的长杆在水中搜寻,几分钟后,钩住了海豹的尸体。
当那头海豹被拖上甲板时,周艳景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它比想象中小得多,可能刚成年,深灰色的皮毛上点缀着环状斑纹,眼睛还半睁着,像是困惑于刚才的巨响。血从头部伤口渗出,在白色甲板上格外刺眼。
皮特的动作迅速而熟练。他用特制的弯刀在海豹胸部划开一个口子,伸手进去掏出了还在微微跳动的肝脏,递给周艳景:“最新鲜的状态,尝尝?”
肝脏在晨光中泛着深紫色的光泽,表面还冒着热气。周艳景犹豫了一下,接过那块温暖的器官,小心地咬了一小口。质地像奶油般柔滑,味道却异常浓烈——铁质的腥甜中带着海洋的咸鲜,比昨天的更加鲜活强烈。
“比超市里的鹅肝酱强多了,对吧?”皮特咧嘴一笑,开始剥皮分割。每一部分都被分类放置——肉块用海豹皮包裹,脂肪装进容器,骨头和内脏分别存放。
“以前我们会把海豹胃里的未消化小鱼也吃掉,”皮特边说边剖开胃部,“富含维生素。现在生活好了,不用这么极端。”但他还是保留了一些看起来像小鱼的东西,“给雪橇犬的零食。”
正当皮特处理完毕,准备返航时,奥拉夫突然指向远处:“风暴要来了。”
地平线上,一道灰黑色的云墙正快速推进。皮特脸色一变,立刻发动引擎:“坐稳了,我们要赶在它前面回去!”
渔船开始剧烈颠簸,浪头越来越高。周艳景死死抓住船舷,感到胃里翻江倒海。施永报脸色惨白,却仍坚持用安全带把自己固定在甲板上,继续拍摄风暴中的海景。来津泽则缩在舱内,用格陵兰语反复念叨着什么,大概是祈祷文。
“别担心!”皮特在引擎轰鸣中大喊,“这种小风暴我经历过几十次!”
但风暴的威力远超预期。一个巨浪拍上甲板,冲走了几件工具。温度骤降,飞溅的海水在船体上瞬间结冰。最可怕的是,浓雾突然降临,能见度降到不足十米。
“GPS失灵了!”皮特咒骂着,拍打导航屏幕,“冰岛低压带来的电磁干扰!”
船在迷雾和巨浪中盲目穿行,几次险些撞上漂浮的冰山。周艳景的心脏狂跳,脑海中闪过那些北极探险队的悲剧故事。施永报终于收起相机,和大家一起用桶往外舀水——船体已经开始进水了。
就在绝望之际,来津泽突然指着右前方:“灯光!我看到灯光了!”
浓雾中隐约闪烁着一丝微弱的黄光。皮特立刻调转船头:“可能是石油勘探队的临时站点!”
那确实是一个小型钻井平台,建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当他们靠近时,几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人跑出来,抛来了救援绳索。
“丹麦石油公司的勘探队,”平台负责人自我介绍,“我们是来测试海底油田的。你们运气真好,这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人造建筑。”
平台简陋但温暖,有发电机和卫星电话。周艳景裹着毯子,捧着一杯热巧克力发抖。施永报检查着相机——幸好防水壳起了作用,照片都保住了。来津泽则和平台上的格陵兰籍工人聊得火热,学习更多方言词汇。
“你们知道为什么石油公司雇这么多格陵兰人吗?”一个工人笑着说,“因为只有我们能凭直觉在暴风雪中找到方向。GPS算什么,我们有‘冰雪感知’!”
风暴持续了六小时才减弱。期间,石油工人们分享了他们的极地生存经验——如何用海豹油防止冻伤,如何通过冰层颜色判断厚度,甚至如何在紧急情况下吃皮带充饥(“先煮二十四小时,味道像烂皮鞋”)。
“最讽刺的是什么?”工头递给周艳景一块压缩饼干,“我们在这开采石油,却要靠传统生存智慧活下来。现代文明在北极就是个笑话。”
当“海豹号”终于回到伊卢利萨特港口时,小镇已经灯火通明。纳雅和几个邻居站在码头,脸上写满担忧。看到渔船靠岸,她冲上前紧紧抱住皮特,用格陵兰语快速说着什么,语气既愤怒又宽慰。
“她说我再敢在风暴天出海,就把我和海豹一起炖了,”皮特笑着翻译,“典型的因纽特式情话。”
晚餐是风暴中捕获的那头海豹——纳雅做了炖肉、煎肝和一道传统菜“海豹眼汤”。周艳景小心地尝了一口汤,惊讶地发现味道相当温和,像浓郁的牛尾汤。
“眼睛是给贵客的,”纳雅把两颗煮熟的浑圆眼珠舀进周艳景碗里,“吃了它,你就能像海豹一样在黑暗深海中看清东西。”
眼珠在勺子上微微颤动,玻璃体反射着灯光。周艳景鼓起勇气咬了一口——质地像煮过头的牡蛎,味道出奇地平淡,主要是汤的调味。
“其实大部分传说都是因为营养,”皮特解释,“海豹眼富含维生素A,预防夜盲症。祖辈们不懂科学,就用神话解释。”
饭后,石油工人们也加入了聚会,带来了威士忌和巧克力。小小的木屋里挤满了人,各种语言混杂——格陵兰语、丹麦语、英语、挪威语...施永报展示了他今天拍摄的照片,引来阵阵惊叹。来津泽则像个本地人一样用格陵兰语开玩笑,虽然语法错误百出但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周艳景坐在角落,观察着这一切。今天经历了太多——捕猎的刺激、风暴的恐惧、救援的庆幸,还有此刻的温馨。她翻开笔记本,却不知从何写起。最终只记下一句话:“在生存的边缘,食物不再是文化或享受,而是最纯粹的生存意志。”
明天他们将离开格陵兰,飞往加拿大努纳武特地区。奥拉夫说那里更加偏远原始,连卫星电话都经常失灵。周艳景摸了摸口袋里纳雅送的海豹牙护身符,不知道接下来的旅程还会有什么样的冒险。但此刻,在这温暖拥挤的木屋里,听着不同语言的交谈声和笑声,她感到一种奇妙的归属感——或许极地的魅力就在于此,它让所有来访者都成为共同对抗严酷环境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