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把算盘拍在柜台上时,阮昭刚端着新腌的酸黄瓜从后厨出来。
瓷盘撞在门框上,酸汁溅了她半袖。
"又发什么疯?"她舔了舔嘴角的酸水,"昨儿刚收拾了谢文渊,今个儿要掀了刺史府?"
"掀刺史府容易,保益州难。"苏晋扯过算盘珠子,噼啪作响,"荆州的马队已经过了巫峡,谢文渊那摊子烂事压不住多久。
等洛阳的政令下来——"他手指顿在"八"的位置,"八王的手就要伸到蜀地了。"
阮昭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
她蹲下身捡,突然瞥见苏晋腰间的蝉形玉——那是前晚他盯着酒坛时摸出来的,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找陆老。"苏晋抽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前朝散骑常侍陆怀安,住在浣花溪西头的竹院。
他当年跟山涛同过事,蜀地老士族的脉门,他捏得比我清楚。"
阮昭擦手的布团砸过来:"你当我是跑腿的?"
"你当周伯的醉仙酿是白送的?"苏晋把算盘推过去,"拿两坛二十年的'归雁',就说我苏晋求他指点条活路。"
陆怀安的竹院飘着药香。
阮昭掀开竹帘时,老书生正用铜镊子夹着半片陈皮,见了酒坛眼睛一亮:"小友倒是会挑礼。"
"不是小友,是苏晋。"阮昭把坛子往石桌上一墩,"他说您当年在洛阳,见过八王争权的血。"
陆怀安的手一抖,陈皮掉进药罐。
他盯着酒坛上的"醉仙坊"印记,突然笑了:"那小子倒会翻旧账。"
同一天,李衡在城北破庙找到流民首领张铁牛。
破庙漏雨,供桌上的泥塑菩萨半张脸泡在水里。
李衡摸出块烤得焦香的锅盔,丢给缩在墙角的小娃:"苏先生说,荆州的粮商要收你们的地。"
张铁牛的刀疤抖了抖:"他怎么知道?"
"他还知道,你们去年冬天埋在锦江边的三百石粮。"李衡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醉仙坊的'寒江雪',比荆州的酒暖。"
酒葫芦被抢过去时,李衡瞥见张铁牛袖口的补丁——跟他当年在洛阳街头见过的流民一样,补丁是用旧官服改的。
酒窖的挖掘声从后半夜开始。
苏晋蹲在窖口,看工匠们往筐里填新土。
柳无咎的刀在月光下闪了闪:"这些人嘴严?"
"周伯的远房侄子带的队。"苏晋往嘴里塞了颗花生米,"每人先发五两银子,挖完再补十两。
他们只当是藏酒。"
"要是挖到石头?"
"挖到石头就说改藏药材。"苏晋踢了踢脚边的陶瓮,里面装着碾碎的陈皮和花椒,"杨姑娘晌午来,你带她绕东边那条路。"
杨慎之的绣鞋尖刚沾到窖口的土,苏晋就递过帕子。
她没接,低头看工匠们往深处运木头:"扩建酒窖?
我爹说醉仙坊的存酒量,够成都人喝三年。"
"杨姑娘聪明。"苏晋摸出块炭,在墙上画了条歪歪扭扭的线,"从这儿通到城东的桃林庄,庄里有口老井。"
杨慎之的眉峰挑起来:"桃林庄是我杨家的庄子。"
"所以才请杨姑娘来。"苏晋从怀里掏出契约,墨迹未干,"要是哪日兵临城下,酒窖能藏人,地道能运粮,桃林庄的井能通到城外。"他指了指契约上的字,"您签了,杨家的粮库、庄子、护院,都算进这张网里。"
"凭什么?"
"凭谢文渊的船刚翻,荆州的密使就进了成都。"苏晋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凭您上个月让人往眉州送的五十车绸缎,走的是被山贼劫过三次的山路。"
杨慎之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盯着契约末尾的"共守"二字,突然笑了:"我爹说你是个酿酒的,我看你像个下棋的。"她抽过炭笔,在名字上画了个飞白,"这棋要是输了——"
"输了我把醉仙坊赔给你。"苏晋把契约收进陶罐,封上蜡,"赢了,蜀地的冬天,不会有饿殍。"
密室的烛火是后半夜点起来的。
陆怀安裹着旧棉袍,李衡带着张铁牛,杨慎之的耳环在火光里晃,赵子昂靠在门边,腰间别着截断成两截的竹筒——那是他刚从太守府墙根挖出来的密信。
"苏先生。"陆怀安摸出块玉牌,"这是当年山公给我的通关令,能调益州三县的乡兵。"
张铁牛拍开酒坛封泥:"流民营有八百号人,能扛刀的都算上。"
杨慎之推过个铜匣:"杨家的粮库钥匙,桃林庄的地契,都在这儿。"
苏晋举起酒碗,碗里的"归途酿"泛着琥珀色:"我没玉牌,没粮库,只有这张嘴——"他扫过众人,"但我知道,三个月后洛阳会派使者来,半年后八王的兵会打到汉中,一年后——"他顿了顿,"一年后,蜀地的雪会比往年大。"
酒碗相碰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每个人的骨头上。
陆怀安先喝了,张铁牛仰着脖子灌,杨慎之抿了口,突然呛出眼泪:"这酒...怎么带点苦?"
"因为甜的,得留着活下来的时候喝。"苏晋擦了擦酒碗沿,"从今晚起,醉仙坊的酒窖,是益州的眼睛。
赵子昂的耳朵,柳无咎的刀,各位的粮和人——"他指了指墙上的地道图,"织张网,把蜀地兜住。"
密室的门在黎明前关上。
阮昭蹲在门口啃冷馒头,见苏晋出来,把半块馒头塞给他:"周伯说后日有个洛阳来的客人,骑白马,佩玄铁剑。"
苏晋咬着馒头,突然想起前世史书中的一句话:"太康七年冬,益州隐士苏晋见洛阳使裴元青于醉仙坊。"他摸了摸腰间的蝉形玉,玉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
"来的是谁?"
"说是司马冏的人。"阮昭打了个哈欠,"周伯让你收拾下酒窖,别让人看出地道。"
苏晋望着东边渐白的天,笑了:"该来的,终究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