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寅时三刻。
崔明远一行,如同从地狱爬回的残兵败将。马蹄声敲击着寂静的青石板路,带着沉闷的回响。崔明远端坐马背,腰背挺直如枪,唯有紧握缰绳的手指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泄露了身体濒临极限的真相。冰蝶收敛了幽蓝光芒,停在他染血的肩头,如同一个沉默的句点。
赵虎伏在另一匹马上,气息微弱,由一名衙役小心护持。他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被金疮药和布条紧紧包扎,但渗出的血迹边缘已泛出令人心悸的乌青,丝丝缕缕的黑气如活物般在皮肉下蠕动。另外两名被污血溅射的衙役,则被绳索捆缚,安置在简易担架上,他们双目赤红,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皮肤下亦有黑气游走,神智显然已陷入深度的狂乱。
沉重的气氛笼罩着这支队伍。崔明远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带着伤痛与悲愤的脸庞,最后落在紧闭的州府大门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与眩晕,声音沉凝如铁石坠地:“开府门!速唤城中所有通晓外伤及邪毒的大夫!封锁消息,今夜之事,只字不得外传!”
“是!”幸存的衙役嘶声应命,强打精神行动起来。府门洞开,沉寂的州府衙署瞬间被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和伤者的呻吟惊醒。
崔明远没有立刻下马。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义庄带回的几样关键证物——那块包裹着金纹面具碎片的布包,那截粘附着深蓝丝絮的异域断簪,以及怀中那枚触手冰寒刺骨的寒鳞符。
面具碎片指向幕后黑手的身份线索;断簪与靛蓝丝絮关联,是控尸邪术的媒介核心;而寒鳞符中封存的残魂,则是通往柳如烟与红绡死亡真相的最后桥梁。三者如同纠缠的线头,指向同一个黑暗的源头。
“大人!医馆的刘老大夫和回春堂的孙大夫都到了!”一名衙役匆匆禀报。
崔明远这才翻身下马,落地时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立刻被旁边眼疾手快的衙役扶住。“先救赵虎!”他斩钉截铁,目光落在被小心抬入偏厢的赵虎身上,“不惜一切代价!另外两人,隔离看管,暂以金针封穴,减缓邪毒扩散,等赵虎稳住,再行设法。”
吩咐完,他不再停留,强提一口气,独自走向府衙深处最为僻静、守卫森严的卷宗密室。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内腑的灼痛与经脉的空虚感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但他不能倒,更不能休息。时间,是赵虎的命,也是柳红二女残魂存续的关键。
密室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陈旧纸张与墨锭的味道。崔明远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口淤积的乌血,整个人踉跄着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脸色惨白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喘息片刻,他挣扎着走到密室中央的石案前,将青霜剑置于身侧,剑身微弱的青辉在幽暗的密室里如同寒星。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怀中那枚寒鳞符。
符箓触手冰寒依旧,甚至比在义庄时更甚,仿佛握着一块万载玄冰。符箓表面那层温润的蓝色光晕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白,唯有中心一点,隐隐透出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乳白色光晕。
这便是柳如烟与红绡残存的魂引,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崔明远盘膝坐下,闭上双眼,强行运转几近枯竭的内力。青霜剑柄传来丝丝缕缕的寒意,如同细流,艰难地滋养着他干涸的经脉。他需要恢复一丝力量,更需要绝对的专注。
“心如青天,可纳万象…”剑铭在心间流淌,他努力摒弃杂念,将心神沉入一片冰湖般的空明之境。识海中,仅存的一点精神念力被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来,如同最纤细的蚕丝,缓缓探向那枚冰寒刺骨的符箓。
没有玄妙的法诀,没有仙家的手段。崔明远所能依仗的,唯有自身近乎凝练到极致的意志,以及青霜剑意带来的、对阴邪魂力天然的压制与引导之力。这方法笨拙、凶险,如同赤手探入沸腾的油锅捞取针尖。
嗡…
当他的精神念丝触及寒鳞符的刹那,一股狂暴混乱、充满痛苦与怨恨的寒流瞬间反噬而来!那不是清晰的意识,而是无数破碎的、尖锐的、如同冰锥般的情绪碎片——极致的恐惧、被背叛的愤怒、焚身的剧痛、窒息的绝望…属于柳如烟和红绡临死前最强烈的负面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狠狠撞入崔明远的识海!
“呃!”崔明远闷哼一声,身体剧震,嘴角再次溢出血丝。识海如同被无数根冰针攒刺,剧痛难当。他紧守心神,青霜剑意在心湖深处骤然亮起,化作一道坚韧的冰堤,强行抵御着这怨念洪流的冲击,引导着狂暴的魂力碎片。
混乱的碎片在青霜剑意的梳理下,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开始围绕着某种核心缓缓汇聚、沉淀…
**第一幕碎片:浓香与窒息。**
视野扭曲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眼前是精致的雕花床顶,熟悉的醉香楼卧房。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冷梅烬”香气,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疯狂地涌入鼻腔、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肺腑撕裂般的灼痛!视线模糊,身体沉重得如同灌铅,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在疯狂滋长。一个模糊的、戴着某种手套的手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似乎正将某种东西塞入口中?喉咙被粗暴地撬开…无法呼吸!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
(强烈的窒息感与焚身感,来自柳如烟!)
**第二幕碎片:烈焰与蓝影。**
视野陡然切换,陷入一片赤红与浓烟交织的地狱!灼热的气浪舔舐着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浓烟呛入肺腑,每一次咳嗽都喷出血沫。在翻腾的火焰缝隙中,惊鸿一瞥!一个身着靛蓝色粗布衣服的身影,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僵硬姿态,快速消失在通往厨房后门的方向!那身影的关节扭动极不自然,仿佛被无形的线拉扯着…意识在剧痛和浓烟中迅速沉沦…
(焚烧的剧痛与那诡异的蓝衣身影,来自红绡/林秀儿!)
**第三幕碎片:冰冷与烙印。**
画面再次破碎重组,这一次是彻底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冷。仿佛沉在万丈冰渊之底。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阴寒与死寂。灵魂被冻结,意识被剥离。但在那永恒的冰冷核心处,却烙印着一个无法磨灭的、散发着微弱红光的印记——一个线条古拙、头尾相衔的鱼形!这印记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在灵魂深处,带来一种被束缚、被禁锢、永世不得超脱的绝望!隐约间,似乎能听到无数亡魂在这冰冷血海中沉沦的哀嚎…而那哀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个模糊的、带着金铁摩擦质感的声音在低语:“…归墟…祭品…”
(冰冷的禁锢感与血锁印的烙印,来自两人残魂共同沉沦于血鱼鼎时的感受!)
轰!
崔明远猛地睁开双眼!剧烈的头痛如同斧凿,眼前金星乱冒,他“哇”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石案。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病态的灰败,气息紊乱不堪。强行引动残魂回溯,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心神,识海如同被风暴肆虐过,一片狼藉。
但,他成功了!
那三幕破碎却清晰的画面,如同三把钥匙,瞬间插入了案件最核心的锁孔!
“冷梅烬”不是助燃,而是致命毒药!凶手利用它令人麻痹的特性,在柳如烟全无反抗之力时,对她进行了某种窒息性的杀害(塞入口中之物?)!而红绡,并非死于意外失火!她在火场中看到的那个动作僵硬的靛蓝身影,就是关键!那绝非活人状态!联想到义庄尸傀被靛蓝丝絮驱动的景象…答案呼之欲出!
凶手利用靛蓝丝絮操控了红绡(林秀儿)的尸身!在她死后,操纵她点燃了醉香楼!这解释了为何火场能找到她挣扎的痕迹(被操控时本能残留),却最终“消失”无踪(被操纵者带走或毁尸灭迹)!柳如烟房中失窃的妆奁珠宝,也极可能是被这具受控的尸傀在纵火后带走!
而两人魂魄被禁锢于血鱼鼎,烙上“血锁印”,成为那黑袍人炼制怨魂血咒的材料!那模糊的低语“归墟…祭品…”更是直指沉船案的核心!二十年前的贡品沉没,绝非意外,而是某种献祭的开端?血鱼鼎重现,靛蓝丝絮控尸…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庞大而邪恶的仪式!
崔明远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疲惫与伤痛被强烈的愤怒与冰冷的杀意暂时压制。他猛地抓起石案上那截粘附着深蓝丝絮的异域断簪!
柳如烟房中失窃的妆奁…这簪子的异域风格…红绡(林秀儿)作为她的贴身丫鬟…靛蓝丝絮…
一个大胆而冰冷的推测瞬间成型:这支簪子,很可能属于红绡(林秀儿)!它或许就是最初沾染靛蓝丝絮的媒介!甚至…红绡本人,在死前或死后,其身体的一部分(比如头发?)就被炼化成了控尸的丝絮材料?所以才能在火场残留,才能驱动尸傀!而这支断簪,是她在被操控纵火或挣扎时遗落,后被黑袍人回收,却不慎在义庄激战中遗落!
“来人!”崔明远的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穿透密室厚重的铁门。
“大人!”门外守卫立刻回应。
“速查红绡,本名林秀儿!她的籍贯、来历、何时入醉香楼、与柳如烟关系、平素有无异样、尤其注意她是否有异域背景或拥有类似此物的饰品!”他将那截断簪递出,“将此物交给画师,按此风格,速绘完整图样,满城秘密查访所有首饰匠人及胡商,追查来源!另,加派人手,暗中监控城内所有可能流通靛蓝染料的布庄、染坊,以及…义庄、乱葬岗等阴邪之地!发现任何可疑靛蓝布片或丝絮残留,立刻来报!”
“遵命!”守卫领命而去,脚步声急促。
密室内重新恢复死寂。崔明远扶着石案,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剧痛。他看了一眼青霜剑黯淡的光辉,又低头凝视着那枚依旧冰寒、但中心乳白光晕似乎又微弱了一丝的寒鳞符。
赵虎生死未卜,残魂随时可能消散,新的调查方向铺开,而暗处的黑袍人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缓缓坐回冰冷的地面,背靠石壁,闭上双眼,争分夺秒地调息。青霜剑横于膝上,微弱的寒意如同细流,艰难地修复着几近崩溃的身体与精神。
黑暗的潮水在城外涌动,而破晓前的州府衙署,如同一座孤岛,唯有卷宗密室里那一点微弱的青辉与冰寒,在无声地对抗着无边的邪祟与迷雾。冰蝶停在他肩头,翅翼微颤,幽蓝的光芒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如同永不熄灭的引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