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的竹林宴设在月出时分。
竹影扫过石桌,酒坛里浮着半片荷叶,苏晋刚夹起块卤牛肉,就听"咚"的一声。
端酒的仆从直挺挺栽倒在地,瓷盘摔成碎片,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石板上洇开。
阮昭嘴里还叼着颗话梅,"噗"地吐在掌心,两步冲过去蹲下身。
"嘴唇发紫!"她指尖按在仆从颈侧,"脉搏跳得跟打鼓似的!"
嵇康甩了酒盏,青铜酒壶"当啷"撞在石凳上:"谁敢在我竹林下毒!"他袖口沾着酒渍,目光像淬了冰的剑,扫过在场十余人。
苏晋没动。
他盯着仆从手边那只青瓷杯——杯沿沾着半滴未干的酒,边缘有道极细的白痕,像盐粒化在酒里。
他弯腰捡起碎瓷片,用指甲轻刮杯沿,指尖沾了点白粉,凑到鼻前。
"苦杏仁味。"他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池塘。
阮昭抬头:"是乌头?还是......"
"先救人。"苏晋扯下腰间酒囊,倒出半盏酒灌进仆从嘴里,"醉仙坊的酒能解点毒,撑到大夫来。"他冲柳无咎抬下巴,"去喊张大夫,跑着去。"
"慢着!"陆怀安突然按住他手腕,"这酒要是毒源呢?"
石桌旁的人全僵住了。
赵子昂从竹丛里钻出来,额角沾着竹叶:"苏先生,酒水是半个时辰前送来的。"他掏出块碎布,"送酒的小厮说周伯让他带的,但老掌柜说根本没见过这人。"
"醉仙坊的酒?"杨慎之攥着银镯,"可周伯向来亲自看酒封......"
"那小厮呢?"阮昭猛地站起来,裙角带翻了酒坛,"是不是谢文渊的人?
他被赶跑前放话要......"
"跑了。"赵子昂抹了把汗,"我追到后山脚,只捡着这截布。"他摊开手,粗布上绣着朵褪色的莲花——谢府家仆的标记。
嵇康突然抓起酒坛,酒液顺着他虎口往下淌:"苏晋,你说这酒是你坊里的?"
苏晋没接话。
他盯着酒坛封口——红纸上"醉仙"二字是周伯的笔迹,但封口泥上有道新鲜的裂痕,像是被刀尖挑开过。
"苏先生!"王老板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我上个月在你这儿买的酒可没出过事......"
"都闭嘴!"阮昭吼了一嗓子,震得竹叶簌簌落。
她蹲回去给仆从拍背,"现在救人要紧!
等大夫来了问清症状,再查毒源!"
仆从突然剧烈抽搐,吐了口带血的白沫。
阮昭被溅了半裙,却死死攥住他手腕:"撑住!
撑住!"
苏晋转身走向竹林出口。
柳无咎跟着他,刀鞘撞在竹节上:"要封路?"
"封了。"苏晋摸出火折子,"让赵子昂带两个人守着,只放张大夫进来。"他停住脚,月光从竹缝漏下来,照得他眼尾发红,"谢文渊的人想栽赃,可醉仙坊的酒......"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沾着酒渍的手,"没这么容易。"
石桌那边传来骚动。
杨慎之举着酒坛喊:"这坛酒没开封!"她拔了塞子,凑到鼻前,"和我上个月在醉仙坊喝的梅酒一个味儿!"
"那中毒的酒是哪来的?"陆怀安眯起眼,"有人换了酒坛?"
苏晋走回去,蹲在仆从身边。
仆从的手指突然攥住他衣角,气若游丝:"酒......酒坛......有......"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阮昭抹了把脸上的汗:"他说酒坛有什么?"
苏晋没说话。
他盯着地上那滩酒——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普通的米酿不会这样。
他伸手沾了点,放进嘴里抿了抿。
"是曼陀罗。"他站起来,"掺在酒里,喝少了晕,喝多了......"他没往下说。
嵇康的剑"唰"地出鞘,寒光映着他发红的眼:"谁带的酒?
谁碰过酒坛?"
"送酒的小厮。"赵子昂挤进来,"我让人去谢府旧宅查了,那院子昨天夜里有火光,像是烧账本。"
阮昭突然拽苏晋的袖子:"你尝酒了?要不要紧?"
苏晋摇头:"量少。"他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这酒不是醉仙坊的。"
"可赵子昂说......"杨慎之欲言又止。
"醉仙坊的酒,我亲手酿的。"苏晋打断她,目光扫过那坛被换过的酒,"从泡米到封坛,每一步都记在账上。"他弯腰捡起那半片带白痕的瓷杯,"有人想让我背黑锅,但......"
他没说完。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张大夫的药箱撞得"哐当"响。
阮昭立刻迎上去:"人在这儿!
快看看!"
嵇康收了剑,剑尖戳进泥里:"苏晋,我信你。"他扯下外袍盖在仆从身上,"但这毒要是冲着七贤来的......"
苏晋没接话。
他望着竹影外的夜空,谢府那方向还飘着淡淡的焦味。
他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里面装着今早新酿的梅子酒,酸甜的香气透过葫芦皮渗出来。
"等仆从醒了,就知道是谁下的手。"他说,声音轻得像风,"但有些事......"他捏紧酒葫芦,指节发白,"得我自己说清楚。"
竹林外,更夫敲了三更。
苏晋望着那坛被掉包的酒,突然笑了:"阮昭,明儿你帮我盯着酒窖。"
"咋?"阮昭正帮张大夫递药碗,头也不回。
"我要当着全成都的面,"苏晋摸出火折子,点燃了那半片带莲花刺绣的碎布,"说这坛毒酒,和醉仙坊没关系。"
火焰舔着碎布,莲花图案蜷成灰,飘进风里。
第二日卯时三刻,醉仙坊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苏晋站在青石板上,怀里抱着那坛被掉包的酒,阮昭攥着他衣角,指节发白。
“都听着!”苏晋拔高声音,“这酒是我亲手酿的,怎会自己害自己?”他摸出随身银针对着酒坛一扎——银针没入酒液,尖端竟泛出黑紫。
人群炸开了锅。
“别急。”苏晋反手抓起地上那只碎瓷杯,“毒不在酒里。”他用银针刮过杯沿白痕,针尖立刻冒黑气,“有人把毒粉涂在杯口,酒一沾就化。”他晃了晃酒坛,“真醉仙坊的酒,封条是周伯用朱砂调蜜写的,见水不化。”
周伯颤巍巍挤出来,举着本账册:“每坛酒的封泥都记着日子!这坛该是上月十五封的,封泥里掺了桂花——”他抠下一块封泥碾碎,甜香混着酒气飘出来,“假的封泥哪来这味儿?”
“柳无咎!”苏晋突然喊。
穿青布短打的护卫从人堆里拽出个灰衣小厮,那小子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是陆、陆先生让我干的!他说把毒粉抹在杯口,再换坛假酒,就给我十两银子……”
人群“轰”地退开。
陆怀安站在竹影里,腰间玉佩晃得人眼晕:“胡扯!我与苏晋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苏晋冷笑,“你书房暗格里的前朝玉扳指,我前日帮阮昭找丢了的酸梅坛时可瞧见过。”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这是你写的《哀吴赋》,骂晋帝‘窃国之贼’的文章,对吧?”
陆怀安脸色煞白。
“你恨西晋夺了东吴江山,想借毒杀我挑起七贤与官府的仇。”苏晋往前一步,“只要七贤闹起来,成都必乱——你好浑水摸鱼,是不是?”
小厮突然磕头如捣蒜:“他还说,等苏先生被抓,就让我放火烧醉仙坊!说要烧得只剩灰烬……”
“住口!”陆怀安抄起石凳要砸,嵇康的剑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竹枝沙沙响,嵇康眼底冒火:“我七贤清谈为求心净,容不得你这等阴毒之辈!”他一甩袖子,“滚出成都,再让我见着,剑不长眼。”
陆怀安踉跄着跑了。
人群里有人喊“打贼子”,被阮昭挥着锅铲喝住:“看什么热闹!没见苏先生嗓子都哑了?”她拽苏晋回坊里,路过酒缸时狠狠踹了脚木凳,“让你逞能!昨儿还尝毒酒,要真出了事……”声音突然低了,“要真出了事,我找谁试新酿的荔枝酒?”
苏晋没接话。
他望着阮昭泛红的耳尖,正想逗两句,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
杨慎之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块帕子,指节发白:“我……我帮你收着账册。”她塞给他个油纸包,转身就跑,发间珠钗撞出细碎的响。
油纸包拆开,里面是张素笺。
墨迹未干:“那日你说嵇康怕司马昭,阮籍写《劝进表》时手在抖——这些事,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记得清。苏郎,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但我愿意守着这个秘密。”
苏晋捏着纸,心跳得厉害。
“苏先生!”门外突然喊。
柳无咎掀开门帘,脸色发沉,“王太守的亲卫在坊外转悠,说要查酒税。”
苏晋望着窗外,王敦的朱漆官轿停在街对面,轿帘掀起条缝,露出半只戴玉扳指的手。
他摸了摸腰间酒葫芦,新酿的荔枝酒甜丝丝的,混着若有若无的墨香——那是官印盖在文书上的味道。
“阮昭。”他把密信塞进酒坛夹层,“今晚把新酿的桂花酿多封两坛。”
“又要送人?”阮昭拎着酒勺过来,“王敦那老匹夫……”
“不是送人。”苏晋望着官轿方向,笑了笑,“是怕有人,要伪造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