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带着那一块钱回到了家，吴满香正在屋子里坐着，脚下躺着几根粗刺条子。刚进门，吴满香就问：“知道我要干什么吗？”没有哪一个时刻比现在更让周宁讨厌吴满香，她甚至都不愿看她一眼，径直走进房间放下书包。她觉得吴满香是一个是非不分的婊子，或者是一个想弄死自己孩子的泼妇，她没有怜悯心，也从来不讲道理。
此时的周宁觉得人生的晦暗不过如此，吴满香的刺条抽在她身上，销毁了她对周天予的善意，她强烈的认为那是再也不可能被原谅的罪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一个不能做任何事的废人。几根刺条都断了，身上的血痕仿佛要把她撕碎一样拉扯着她的每一个细胞，她捂着嘴，跑到厕所放声大哭，她用尽所有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她感觉腰间有一个硬物膈着伤口，她想起那是周天予给她的硬币，助她逃过一劫的硬币，周宁握着这枚硬币，说：“对不起天予，我只是想请你吃颗糖，通过自己的方法，我不是故意拒绝你的。”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她看见周天予那张担忧的脸，那张为她想办法逃过吴满香毒打五官拧在一起的脸。
年少的周宁脑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多年以后她甚至记不清为什么要通过这种牺牲自己的方法使周天予担惊受怕，她将一切缘由归结于自己一颗极强感恩的心，用自己的方法对待一个诚挚的少年。而她生出的恨，又源于吴满香无情地惩罚，她出手搅乱了这场自我救赎，使得一切适得其反，周宁看见自己的一颗可怜的心被遗弃在垃圾桶旁边，过路的人看见那摊血淋淋的内脏，笑得逐渐猖狂，他们好像在说：这是一个傻子的心，丢在路上狗都不吃。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周宁将一块钱还给他，周天予问她为什么不用他说的方法，周宁只说不想用，就不再多说其他。周天予从书包里拿出药膏，说：“昨天我去了你家，远远的就听见你的哭声，我想你那时候并不想看见我，我就回去了。这些药给你，你自己回去涂，涂了之后就没那么痛了，好得也快一些。”周宁接过药，放进口袋，也没再说什么。周天予和她并排走着，也不再说话，空气里是一种宁静的湿润，粘在脸上堵塞了毛孔的呼吸。周天予想再说点什么，他看见周宁低下的头，又没说什么。
下午全体老师开例会，学生打扫卫生，按照每月一次的惯例，做完卫生各自就可以回家，大家的兴致高，都争先抢后干活以扩大自由活动的时间。打扫完毕后又争做燕子一样各自散开，周宁垂头丧气地坐在教室，所有的椅子都被竖在桌上，她像一个被教室抛弃的刺猬，浑身的刺扎破了四周的光，她坐着，没有看任何地方。周天予在后门站着，看着她，一言不发。
墙壁上的挂钟不合时宜地发出声响，有些刺耳，周天予按住想把它取下来的冲动。他在门口高兴地喊：“宁。”周宁回头看他，面色苍白，她感知自己的裸体遍布紫红色的血痕，耻辱的象征剥离了她的生命气息。她用一种近乎茫然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声音的来源，得知是周天予，又快速地添了一些生机。她笑了笑，带着苦味，没说话，又转过头来。
突然的点名使她回过神来，生命的最后半刻似乎到来，最后一次宣告绞杀的讯息。“左边还是右边？”周天予伸出颀长的双臂，像两条脆藕，直直地朝她聚拢，“右边。”周天予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橘子糖！”周宁笑出声，接过他手上的糖果。
橘子的酣甜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她捏着糖纸，用拇指和食指揉搓，发出‘咔咔’的声音，周天予把她身边的椅子搬下来，坐在她旁边，说：“还有那么痛吗？”周宁转向他，盯着他的睫毛，说：“不痛了。”周天予知道她在撒谎，睫毛降了一节，盖在下眼睑，说：“那就好。”
周宁猛地凑近，看着他突然惊醒的眼睛，说：“不相信？”或许他白得发光，微微的红润在他纤弱的脸上都翻出惊天动地的变化。他神情里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慌乱，那是年轻，生命，力量的优越。他说：“信，我信。”紧绷着的衬衣拉扯着背上的伤口，那里似乎混合着昨日的疼痛和现在的甘甜，她说：“你的眼睛像葡萄，又大又圆，里面还有两颗圆圆的脑袋。”周天予的衣服上有干爽的肥皂味，他的眼睛因为听到周宁的描述弯成一把镰刀，眼里的积水闪着银白的寒光，水底下上演着暴烈的颤动，他说：“我听说葡萄吃多了眼睛就会变得像葡萄一样又大又圆。”
周宁收回了头，又回到了最初合适的距离，她看见周天予紧张的肩膀悄悄放下来，她说：“其实昨天你给我硬币的时候，我就没打算用你说的那方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结果我也猜到了，我只是想让你吃点我买的东西，就这么简单。”她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周天予摇头，说：“没有。”
周天予看见她脸上流淌着的过于平静的神色，觉得有一些惋惜。生活的炎凉，只是一场展览，任凭她观赏。他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她身上肩负了很多莫须有的责任，幼年时的贫穷与自尊心使她惮于仰望别人的面庞，蜗居在一隅巢穴，舔舐生活的种种戏谑。
周天予用手拍了拍她的背，说：“其实没有很大的关系，每个人拥有的东西不一样，你有我没有的，你给我的，比我给你的多。所以别再想着给我什么，你不欠我的。”
背上的伤口被拍得隐隐刺痛，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说：“再拍两下就变成二次伤害了。”周天予忙收回了手，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忘了这一回事。”周宁说：“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最好。”这一刻，周宁希望时间就停在这里，带着伤口清醒又执着地走到世界尽头。
云呈现出一种讨好的姿态，似乎要跌到人的怀里。或许是因为往日四十分钟就应该到家的路程今天用了一个小时，还没进村就看见刘桂梅在村口那棵树旁翘首等待。
“去我家吃晚饭吧”周天予说这句话的时候，脚上正好踢到一颗石头。周宁没搭话，用脚代替眼睛，寻找到一颗尖锐又饱满的石头，踮起脚尖爱抚了三秒钟，仿佛赐予某种神圣的嘱托，不等思考，这颗刺头一样的石头像流星一样划过，跳到很远的地方。周宁笑了，说：“我的石头比你飞得远，这次就算了，下次吧。”周天予蠕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刘桂梅笑着说：“被留堂了？今天这么晚咧。”她的声音很有力量，那是一种很睿智的女性才能发出来的嗓音。“老师开会，忘记摇铃了，多学了二十分钟。”周天予撒谎。刘桂梅被逗得大笑，眼角的皱纹拧巴在一起，眉飞色舞的说着：“好孩子，两个好孩子，不听铃声不放学。”周宁讪讪地耸耸肩也一起笑。
三个人并排走向村里，小小的背影浓缩成三个点点，慢悠悠的被柔水村吞并。映入眼帘的是红砖房子，在一排黑瓦房子里格外醒目，这是周天予的家。周宁目送着母子俩进屋，转身之际又被刘桂梅喊住，“宁宁，把这些晒干的红苕巴带回去给你妈妈尝尝，甜得很。”此时羸弱的周宁并不知道如何应答这份盛大的馈赠，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她比同龄人更懂得察言观色，更知道说什么去奉承那些言外之意，但现在她的喉咙好像被胶水粘住。“快拿着回去了，待会儿晚了妈妈担心你又来寻你。”周宁的思绪被拉回，那包用没有沾染任何油渍的塑料袋包好的红苕片已经稳稳握在手中了。刘桂梅拍了拍她的头发，“快回去了。”
周宁回到家的时候，吴满香还在田里没回，她偷偷打开尝了一片，硬硬脆脆的，每一片都不规则的洒着芝麻。估摸着吴满香快回来了，周宁将仿照大人打结的样子将袋子恢复原样。周宁已经忘记关于那天是如何故作不在意的告诉吴满香那袋食物的由来。她只记得，吴满香那天很高兴，周宁也跟着高兴。吴满香高兴什么，周宁不知道，或许是吃到了一种新奇的玩意，也或许是常年居住在村尾的她被村头的刘桂梅挂念。周宁高兴什么，吴满香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