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冬天很难熬，一如周宁出生那一年的冬天。这一年，周宁八岁，手上生出一些冻疮，因为这漫长寒冷的两个月日日流血。春天像一列废弃的火车，冒着浓烈的白烟般如此盛重姗姗来迟。
那时候吴满香正在责怪周宁擦桌子没有擦干净，周天予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外套出现在门口，仅仅只是一个冬天过去了，他就长高了许多，他站在外面，手上拿着两瓶牛奶，俨然一个大人，用尚且还稚嫩的声音说：“阿姨好，这是我妈让我带过来的，说替她向你问好。”周天予站在木门一侧，眼睛越过吴满香看向周宁，笑着向她眨眼。吴满香显然没有意料到此刻会来一位客人，赶忙放下手中的扫帚，手在身上擦了擦，说：“你妈妈总是这么客气的，来就来，怎么还带牛奶过来。”她招呼着周天予进门，说：“你妈妈最近还好吧，过年那段时间想着你们家亲戚多，估计也忙，就没去打扰。”周天予头和手一起摇，说：“阿姨，我不进去坐了。”他指了指站在堂屋的周宁，试探地问：“我找周宁。”吴满香恍然大悟，露出歉意的微笑，说：“欸欸欸，去吧去吧。”
脱掉了厚重棉衣的周宁像冬眠了一季羽翼丰满的燕子，欢脱地在路上蹦跳。她用脚踢着路上的石头，说：“要不是你今天来，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在家闷得慌。”周天予跟在她旁边，脚接过她踢来的石子，说：“可不是，我想着一个冬天你肯定憋坏了，今天就找你来了。不过没什么大事。”他从里衣的兜里掏出一些喔喔奶糖，说：“我特意给你留的，每个味道都有，你尝尝。”他看着奶糖从她手上进入嘴巴，从胸前的暗袋里又掏出一瓶酸梅水，说：“再喝点，新口味。”
两个人坐在小山坡，看着眼前的景色。在嘴里化掉的奶糖有一股清新的柚子味，咸咸湿湿的。大片的空地因为没有人的气息显得寂静，一整个冬天过去，更添荒芜。周宁感觉酸梅水比往日喝的更酸，酸中带着甘梅的味道，丝丝沁人脾胃，有一种喧嚣过后的缓和，她咂了咂嘴，脱口而出：“好酸。”又说：“新年怎么样？”周天予从裤袋里掏出泡泡糖，说：“吃点糖，缓一下。新年，还行，你呢？”“就那样，不好也不坏。你的口袋是百宝箱吗，怎么什么都有？”周宁笑着调侃，接着说：“这些都是特意给我留的？”周天予不作声，点了点头。
两个人躺在枯草地上，闭着眼睛。周宁说：“天予，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吴满香说要带我回家，她牵着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后面有人一直追，后来我们跑到一个破旧的茅草屋，外面下起了大雨，我和吴满香坐在里面烤火。后来雨停了，吴满香发现里面有一座菩萨，她跪在菩萨面前，双手合一，闭着眼睛嘴里说着什么，我仔细听，也没听清。后来吴满香带我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家了。可是那不是柔水村的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是哪里，那里也有水，很多很多的水，那里的房子盖的都是红瓦，一个屋子接着一个屋子，像学校做早操那样，从矮到高依次排列，每一家门口都有一个大水缸，接雨水。我问吴满香，这是哪里，她说，是家，我说，这不是，我吵着闹着要回柔水村，她一气之下狠恨扇了我的屁股。然后我就醒了。”周天予侧了侧身子，身下压着的野草被翻动出细微的声音，他说：“为什么要回柔水村？”周宁思躇了片刻，说：“不知道，反正梦里是这样。柔水村有牵挂的人。”然后两个人又各自平躺着，沉沉地睡去。
开学之后，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一个叫黄梦的同学。所有人都记得那天这个叫黄梦的同学在讲台上用很细碎的声音作着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黄梦，很高兴认识大家。她简短的介绍以很涣散的方式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其实，无论以哪种方式和腔调认识大家，在那个特殊的节点，都会引起不小的躁动。毕竟，乏善可陈的学生时代，对新的事物都有一种迫切的探索。尤其是，像黄梦这样容貌姣好的女生。与黄梦的初见，很微妙，也很稀薄。
初来乍到的黄梦在第一天或许就体会到了新同学的伪善。那是班长去办公室交作业时带回来的消息，她用一种戏曲腔调在讲台上宣布：新来的黄梦同学，比我们大三岁。还在读三年级！班长很有领导的做派，好像做自我介绍的新同学不是黄梦，而是她。
一声惊雷平地起。在所有人看着班长想要打探更多的时候，周宁穿过攒动的人群，看向黄梦，需要承认的是，她不是以一种关切的目光给与眼神宽慰，而是迫切地想要知道，美丽的黄梦在如此尴尬的场面，是否还能维持美丽。这是一种令周宁不解的氛围，她有些不自然，又装作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样子。她在闪烁的人头中与周宁交汇了眼神，用一种纯净的笑容示好，然后以周宁此刻不能理解的社交方式传递讯息。如果周宁没看错，那讯息里同时还有求救。
很快，周宁就转移了视线，在回头的短短几秒，她像一只被孤立的鸭子，逆向的歪着双脚为另一个群体让路。她听见班长在表演，“黄梦同学，不好意思哦，不小心把你的年龄告诉大家，我去办公室，老师正在说，我以为是让告诉班上同学，欢迎你尽快融入新班级。”不用看，都能想象出那副白莲花的样子。班长用极不符合身份的手段挑起来事端，再用诡计甩掉了伪善的锅。
“没有关系，我比大家大三岁，更有理由照顾大家。”黄梦说。周宁背对着她，看不见此时的她是否还在笑。
等着看好戏的人知道，她还在笑。
班长之所以成为班长，有他人没有的长处。在这一局里，稍微示弱，不代表下一次不会抢占赢面。每逢课间，大家花五分钟的时间上厕所，其中就有三分钟议论，黄梦的马尾为什么扎得那么紧，她走路时的腿为什么张得那么开，比我们大三岁的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有人说，她在别的学校谈恋爱，怀孕了，回去打胎养身体，浪费了一年；因为休学太久，学习跟不上，转了学校，又浪费了一年；年纪太小，早早做了成年人的事，后遗症太多，又浪费了一年。这个说法，是由高年级的同学根据‘一孕傻三年’总结出来的。
所有关于黄梦的传言中，很少有能将事实和理论结合得如此紧密的说法，大家都默许了这个没有被证实的说法互想传递。当事人黄梦在整个过程，甚至传言她其实是一个小三的这样离谱的时候，都没有站出来用一种较为疯狂的方式，指着大家的脸，说我不是小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