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雨黏在身上,像层化不开的冰。文峰跪在水渠边,指甲抠进冻硬的泥里,把赵启明扔进来的石头一块块往外刨。石头边缘带着青苔,滑得像泥鳅,他的指缝早被磨破,血珠滴在水里,晕开一朵朵淡红的云。
清芷蹲在南瓜田埂上,正把鸳鸯线往新抽的苗茎上缠。线团里的铁钩勾住了片刚展开的嫩叶,她慌忙松线,却看见叶尖已经被钩出个小洞,像只流泪的眼睛。
“文峰哥,歇会儿吧,雨要大了。”她的蓝布头巾早被雨水泡透,贴在脸上,露出颧骨上的冻疮——去年冬天在柴房冻的,到现在还没好,遇雨就痒得钻心。
文峰没回头,手里的石头“咚”地砸在渠岸,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他的破棉袄。“这渠要是堵了,下游的苗全得旱死。”他的声音混着雨声发闷,“赵启明就是想让我完不成工期,好扣工分,再把咱的南瓜田收归队里。”
清芷望着他后背的补丁——那是桂兰生前缝的,针脚像圈歪歪扭扭的篱笆,此刻正被雨水泡得发胀,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她把线团往怀里揣了揣,布包上还沾着坟头的湿土,是昨天去给桂兰上坟时
“线够长,我帮你牵住石头。”她跑过去,把线的一头系在石头上,另一头攥在手里,“你刨,我拉,省点力。”五彩线在雨里绷得笔直,红的绿的黄的,像道被扯散的彩虹。
文峰看着线在她手里微微发抖,突然想起桂兰说过“线能分力”。他咬着牙猛一使劲,石头终于松动,清芷拽着线往后倒,两人摔在泥里,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倒比眼泪暖些。
“你看,”文峰抹了把脸,泥水里混着笑,“咱俩加起来,比赵启明的石头硬。”
清芷刚要笑,眼角的余光瞥见队部门口围了群人。春桃被两个社员架着胳膊,头发乱糟糟的,头巾掉在地上,被人踩了好几个泥脚印。她男人跪在地上,不停地往赵启明跟前磕头,额头的血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呜呜咽咽的听不清在说啥。
“是春桃姐!”清芷的手突然冰凉,线团从怀里滑出来,滚进泥里。她认出春桃怀里的布包——是前几天给她送玉米面饼的那个,此刻被赵启明抢过去,正往地上摔:“勾结四类分子,私送粮食,这就是证据!”
饼渣混着泥水溅起来,像撒了把碎星星。清芷突然冲过去,把线团往赵启明面前一挡:“不关春桃姐的事!是我用线换的!这线能编鸳鸯结,是桂兰姨传下来的手艺,春桃姐帮我捎去镇上,换了饼才分她一半!”
赵启明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唾沫星子喷在清芷脸上:“就这破线?也配换粮?我看是想包庇吧!”他抬脚就要踩线团,被文峰扑过来抱住腿——文峰的膝盖正磕在石头上,疼得他额头冒汗,却死死不肯松手。
“线能换!”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二柱家的后生挤出来,手里举着个布包,里面是个歪歪扭扭的鸳鸯结,“我托春桃换的,给邻村对象的,还没给钱呢!”
李婶也跟着开口,声音发颤:“桂兰当年用这线给我家二小子换过退烧药,那线是能救命的!”
王大爷拄着拐杖往前面挪了挪,拐杖头在泥里砸出个小坑:“赵队长,春分时节断人生路,不怕遭报应?”
雨声里,议论声像渠水似的涨起来。赵启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突然抬脚踹在文峰背上:“反了你们!四类分子的崽子也敢翻天!”
文峰闷哼一声,趴在地上,后背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清芷刚要扶他,却看见公社书记的自行车停在路口——车后座绑着把新铁锹,是上次修水渠时落在队部的。
书记显然听见了动静,皱着眉往这边走。赵启明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搓着手解释:“书记,我正教育社员呢,这俩娃私自开荒……”
“荒坡不是集体地,”书记打断他,目光落在清芷手里的线上,“桂兰的鸳鸯线,我认识。当年她用这线帮部队送过信,线里藏着情报,比你们的嘴靠谱。”
清芷愣住了,手里的线团突然变沉。她想起桂兰临终前攥着线说“线能藏东西”,原来不是指粮食,是指比粮食更金贵的东西。
书记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线团,手指抚过上面的铁钩:“这线编得不错,有桂兰的韧劲。”他把线还给清芷,“水渠修完,让会计给文峰记双倍工分。南瓜田挨着渠,浇地方便,也算你们为队里试种新作物。”
赵启明张了张嘴,没敢再说话。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像在淌眼泪。
春桃被松开时,腿一软坐在泥里,清芷跑过去扶她,两人的手在雨里握在一起,都在抖。“傻妮儿,你咋敢跟他顶?”春桃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赵启明的叔在公社当干事,咱惹不起……”
“惹不起也得惹。”清芷把线团塞进春桃手里,“这线分你一半,咱一起编,换了粮先给你家娃补补。
文峰拄着锄头站起来,后背的伤疼得他直抽气,却笑了——他看见渠里的水顺着刚刨开的小沟,正往南瓜田流。水流过的地方,泥土翻出细密的泡,像在鼓掌。
雨停时,太阳从云里钻出来,照在南瓜苗上。被线缠过的苗茎挺得笔直,叶尖的水珠映着光,亮得像清芷眼里的星。清芷蹲在田埂上,把线团里的南瓜籽往土里埋,每埋一颗,就用铁钩在旁边划个小勾——像在给种子系鞋带。
文峰扛着锄头往渠边去,要把剩下的石头清完。路过队部门口时,看见赵启明正蹲在墙根抽烟,地上的烟蒂堆得像座小坟。他没说话,只是把刚清出来的一块圆石头放在赵启明面前——石头上的青苔被磨出个心形,是刚才在渠底偶然发现的。
回家的路上,清芷突然停下脚,指着水渠边的泥地:“文峰哥你看!”
泥地上,不知谁用树枝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南瓜,旁边写着个“春”字,笔画里还沾着片线团上掉的黄线。风一吹,线片打着旋儿飞起来,落在南瓜田的苗尖上,像给春天系了个蝴蝶结。
灶房里,清芷把线团放进陶罐时,听见里面“咔啦”响了一声。倒出来一看,是颗被线缠着的南瓜籽,不知什么时候发了芽,嫩白的根须正顺着线的纹路往上爬,像在顺着路找阳光。
她突然懂了桂兰说的“线底藏春”——不是春天藏在线里,是线牵着人的手,在寒冬里走得久了,自然能把春天拽出来。就像这渠水,绕着石头弯弯绕绕,终归要往苗根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