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眼泪已干,双眼恢复正常,身上的疲惫逐渐消散,苏沐瑶才爬起来,掀开床幔,走下榻,亲自穿好衣衫,瞧了瞧窗外,天已黑。
她的腹中感到饥饿,正想去厨房找些吃的,房门被推开。
楚儿端着盘子进来,上面放着她常用的锦春刻花斗笠碗,旁边还放着一枚凝春梅竹纹瓷羹勺。
楚儿轻声说:“姑娘,您醒了?夫人和项嬷嬷给您炖了燕窝粥,还特意加了些红枣和枸杞,说是能补气养颜,您快趁热吃吧。”
有人打扰时,不容易想起顾公子,心情自然不差。苏沐瑶面露微笑:“我正好饿了,燕窝粥来得真是时候。”
苏沐瑶坐到书桌前,接过楚儿递来的碗,舀起一勺燕窝,轻轻吹散热气后吃了起来。
刚用了一勺,关切地问:“你跟我跑了一整天,可用过晚饭?”
“姑娘在榻上躺着时,我已用过。午时项嬷嬷做了窝窝面,剩下不少,我们三人热了吃。还别说窝窝面从中午剩到晚上,再回锅热上一回,吃起来比刚做的味道还好。”
苏沐瑶笑道:“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吃一碗剩下的窝窝面。”
“可惜已被我们三人吃光,姑娘还是用燕窝粥,您要是想吃,明日我给您做窝窝面,专门放到晚上热了吃。”
“呵呵,主意不错。只不过你们三人今日吃过窝窝面,明日再吃岂不腻坏?不如明日做搅团?好久没吃了,馋得慌。”
“好勒!明日就给姑娘做搅团。姑娘是喜欢凉拌着吃,还是喜欢烩热了吃?”
“还是烩热了好吃,多放些豆腐和青菜。”
“现下荠菜长得正好,不如我去野地里挖些荠菜回来,放些进去?”
“好主意!……,怎么办?你越说我越馋,又想吃荠菜馅饺子。”
“姑娘别急,明日先吃烩搅团,后日我给您包荠菜馅儿饺子。”
苏沐瑶十分满意,继续吃着燕窝粥,边吃边赞:“还是耀州好,都是我爱吃的;在汴京那会儿,最让人头疼的便是吃食,依我看汴京根本比不上耀州。”
“那是姑娘喜欢耀州才会如此想,汴京的人可不这么认为。在汴京那会儿我听说有个樊楼,里面全是美食,吸引了许多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
“这你都知道?”
“都是姑娘在青云馆时,我在外面等您,听别家的丫鬟和小厮说的。”
提到青云馆,苏沐瑶又不由想起顾公子,想起在青云馆外的南园圃利用六出花口盏向他表白的情景。
她无心再与楚儿聊下去,看似专心地一勺一勺地吃着燕窝粥。
楚儿观察出姑娘的神情,后悔自己无意中提到青云馆,令姑娘想起不愉快的事。
……
天亮后,用过早饭,楚儿本要留下为姑娘挖荠菜做搅团,项嬷嬷不同意。执意让她跟上姑娘,随身伺候,做搅团挖野菜的事由她全权负责。
楚儿一想也无妨,姑娘身边总需有人跟着,便同意了项嬷嬷的提议,跟上姑娘乘坐马车前往漆河边的苏家窑场。
当苏沐瑶穿过漆河上的木桥来到苏家窑场时,张伯和他的儿子张傻子站在窑场门口迎接。
张傻子一直傻笑着,手里还捧着一束刚采的野花,见苏沐瑶从马车上下来,上前将野花递给她:“呵呵,感谢东家让我来窑场,我一定会好好跟着东家学习烧窑。”
张傻子是第一个称呼她“东家”之人,一股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她要暂代父亲成为苏家窑场的东家。
苏沐瑶接过野花,微笑道:“今日我可记住你说的话,到时可别偷懒。”
“呵呵,东家放心,我绝不会偷懒。”张傻子一脸憨笑,既憨厚可爱,又透着几分认真。
张伯赶紧说:“大姑娘,窑场里里外外已收拾停当,你进去瞧瞧,若有不满意的地方,我和傻子再继续收拾。”
苏沐瑶点点头,将野花递给身后的楚儿,从敞开的大门步入窑场。
原本杂乱的场地,如今井然有序。
地面清扫得洁净如洗,连旮旯里的碎瓷片与尘土都被清理殆尽,没有了尘土的遮盖,脚下干净的青砖自然地散发出古朴醇厚的气息。
储放原料的仓廪,门户大开,里面的釉料等物摆放得整整齐齐,皆贴有明晰的标识,取用极为便利。
坯房内,制坯器具整齐悬挂于墙面,制坯的案台和拉坯车上纤尘不染,不见一丝多余的泥垢。往昔随意搁置的坯体,如今被分门别类置于特制的架上,每一个都被悉心安放。
来到窑炉处,几座窑炉擦拭得黑亮如漆,炉壁的尘垢污渍已然不见,炉门紧闭,仿若在默默积攒力量,等候下一次熊熊燃烧的烈火。
一旁堆放的柴薪亦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犹如严阵以待的士卒,随时准备投入劳作。
周遭的围墙重新粉饰,洁白的墙面在日光映照下格外夺目。墙角处,几株无名野花开得正艳,为略显单调的工坊之地添了几分蓬勃的生气与灵动的意趣。
来到窑神殿,原本蒙尘的殿门被擦拭得油亮。殿内,供奉的窑神塑像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金箔装饰的神袍熠熠生辉;神案上摆放着崭新的烛台与香炉,三缕青烟袅袅升起。
苏沐瑶带头跪在蒲团上跪下;楚儿、张伯、张傻子见状也跟着跪下。
三跪九叩之后,苏沐瑶向窑神说道:“窑神在上,我乃苏家姑娘苏沐瑶,父兄遇难,我身为女子不得不担起苏家重任,不求苏家窑场恢复往昔荣耀,但求炉火不熄,帮父兄看好家业。祈求窑神护佑苏家窑场风调雨顺,炉火旺盛,经我之手烧制的瓷器品质上乘,乃耀州窑之佳作。”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里面可有人?”
苏沐瑶再恭敬地看一眼窑神庄严肃穆的神像,起身带着众人走出窑神殿。众人定眼一瞧,原来是顺子。
张伯生气道:“你跑来做什么?听说你跟其他工人一起跑到裴家窑场,没心性的家伙!”
顺子连忙解释:“我是想去来着,可裴家窑场不缺拉坯的人,其他窑场也不缺,所以我哪家都没去。昨日遇见姑娘,是她邀请我回来,今日我才敢前来报到。”
张伯向苏沐瑶说:“大姑娘就不该让他回来,像他这等没心性的人,明日说不定还会离开。”
苏家出事,工人们四散而去,苏沐瑶虽心有不满,却也能理解大家的难处,人活着总要过日子。苏家窑场无法给工人们带来稳定的工钱,他们需养家糊口,离开再正常不过。
“张伯考虑得是,我之所以愿意让顺子回来,也是看在他保护我爹做的那款双耳扁壶,还十分有心将其带到鉴瓷雅集,说明他从心底认可苏家烧制的瓷器。”
张伯不再反对:“姑娘想将他留下便留着,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他多少学过一年的拉坯,有些经验。”
顺子高兴道:“多谢姑娘!多谢二东家!”
又有人称他“二东家”,张伯终于露出笑脸:“你小子既回来,老老实实跟着大姑娘干,别到时见别家招拉坯的,工钱又高,又舍下苏家窑场跑了!”
“二东家放心,我既愿意回来,便不会轻易离开。我在此起誓,只要苏家窑场炉火不息,我会永远待下去。”
“怎么?炉火熄了你就要跑不成?”
“炉火若熄了,我还待个什么劲儿啊?”
“你小子!看我怎么用鞋底子打你!”
张伯迅速脱了下右脚上的鞋子,拿在手中追着顺子满院子跑。顺子边笑边躲,院子里顿时变得热闹。
苏沐瑶也开心起来,只因这笑声令窑场再次焕发生机。
楚儿和张傻子被眼前的场景逗乐,两人都“咯咯”地笑着。
张伯终于撵得累了,一下都没打着,他气喘吁吁地停下,坐在地上边喘气边笑骂:“你这小子!跑得倒快!”
顺子停下,也喘着气:“要不再跑几圈?二东家指定能追上我。”
张伯边穿鞋边说:“我才懒得理你小子,我要真想打你,会让我儿子出马,他的力气大着呢,你要是再离开苏家窑场,我就让他把你的腿给打折了,让你一步也踏不出去。”
张傻子见状,上前亮出拳头:“嘿嘿,要不尝尝我的厉害?”
顺子忙摆手:“不敢不敢,傻子哥的拳头我可不敢领教。”
苏沐瑶见大家已闹得差不多,大声说:“顺子,随我进坯房,我要看看你拉坯的手艺如何。”
顺子应声道:“好嘞!”
坯房里,数台木质拉坯车错落摆放,由粗大的圆木制成,中间一根立轴贯穿,下方是沉重的石制底盘。轴顶装有木质转轮,轮缘粗糙,便于发力。
苏沐瑶走到一台拉坯车前,伸手轻轻抚过车盘,转头看向顺子,神色关切又带着几分期待:“顺子,你来试试,让我瞧瞧你的手艺。”
顺子深吸一口气,上前坐定,双脚稳稳踩在踏板上,微微发力,带动下方石盘转动,连接的立轴跟着旋转,上方转轮飞速转动起来。他从一旁泥堆上扯下一块揉好的陶泥,稳稳放在飞速旋转的车盘中心,双手迅速蘸水,动作一气呵成。
顺子双手呈环状,轻轻握住泥团,拇指缓缓下压,随着轮子转动,泥团渐渐变成一个规整的圆柱。他双手微微用力,圆柱中部开始内凹,慢慢拉出碗底的雏形。
“不错,手法很稳。”苏沐瑶夸赞道,目光仍停留在坯体上,“不过,有些细节可以再雕琢。收口时,力度再均匀些,坯体的厚度就能更一致。你先起来,我给你示范一下。”
顺子听闻,慢慢停下手中动作,双脚离开踏板,拉坯车的转轮在惯性作用下缓缓减速,最终停了下来。他后退一步,满是期待地看向姑娘。
苏沐瑶坐到拉坯车前,双脚熟练地控制踏板,调整轮子转速。她拿起一块泥,双手沾满水,将泥稳稳置于车盘。泥团在她手中如活物般,随着双手动作不断变化。她的手指灵动,时而轻柔按压,时而微微用力提拉,泥坯逐渐升高,器壁越来越薄,均匀又光滑。
“拉坯讲究心手合一,力道要均匀,动作要稳。你看,在塑形时,手指的力度稍有偏差,坯体就会歪斜。”苏沐瑶一边说着,一边轻轻转动车盘,展示坯体各个角度。
不一会儿,一个造型优美的瓷碗坯体便出现在眼前,线条流畅,弧度恰到好处。
顺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不住点头,眼神里满是钦佩与专注:“我明白了,让我再试试。”
顺子重新站到拉坯车前,深吸一口气,开始新一轮尝试。
苏沐瑶站在一旁,不时出言指导,坯房里,只听见拉坯车转动的吱呀声。
二人沉浸在制坯的世界里,满心期许着泥坯某一日能在窑火中化为精美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