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妪》
胡三娘于1919年下嫁给了村东二婚的吴大郎,次年便生了一儿一女。男的叫小顺子,女的叫二囡。
胡三娘从不相夫教子,江湖人称——虎妪。
1.
自从下嫁给了吴大郎,这日子是越过越没意思了。
我时常这样想着,想着时间慢缓地从指间流逝,想着我那从未来过的青春年华。
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才嫁给了吴大郎。我爹说嫁给他能过上好日子,我就嫁了。
人家的的女儿大龄出嫁,哪个不是十里红妆。我却只穿着大红喜袍,头上顶着个红褂子,骑着驴,就赶趟儿似的就到了他家。
后来我才知道,我爹说的好日子,不过是换个地方劳作罢了。
早上做饭,一定要做好早上和中午的;中午下地干活;晚上回来还要在灯下眯着眼睛挑灯穿针。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怒的拍着桌子,大声叫嚷着老天爷的不公平。
我对我那懒散软弱的丈夫说:“我要到镇上去!”
吴大郎曾是个晚清的秀才,考了半辈子也没抱一个举人回来。
反倒是考的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背也日日地驼了下去,日日傻子似的就翻翻着他那四书五经。
我讽刺的想,恐怕他还活在他那晚清呢!
他那满腹经纶没有了半点儿作用,他性子软的吵不过我,便叫我去了。
这里女性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反倒是我成了个特例。
街上人声喧哗,我诧异的想到,今天恰好赶集,人多的海了去了。
我想到,别人会诧异我一个妇道人家,却不想到他们会称我为老寡妇。
因为这里只有寡妇会上街……去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些画本子里的贱女婊子,基本都是寡妇。
因而,当街就有人对我动手动脚。他拉住我肥厚的手,抚摸着。
“小寡妇,你丈夫死了几天?要不然就从了我吧。”
我的性子向来火爆,当街就指着那人的鼻子骂了起来,我看到我的口水喷到那人的一脸。
那人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的女人。最终从颤抖的嘴唇吐出几个字来。
“你简直是个泼妇!”
待星光闪烁的时候回家,家里人已经饿了一天。
小顺子攀着我的腿,然后扎着一小股的辫子,带着哭音向我问道。
“娘,你哪去了?我和二囡饿了一天了。”小顺子拽着我的裙摆,大声控诉着他的父亲。“爹爹看了一天的书,不管我们!”
二囡也眨着一双圆眼睛望着我,她也饿了。
我登时怒了,一巴掌甩在吴大郎枯黄的瘦脸上。
又把街上受的一肚子的气撒到了枯瘦的吴大郎身上。
我生的壮实,膀大腰圆的。吴大郎因为学那四书五经,从未干过农活。
他自然不敌我,跌坐在地,脸颊蜜蜂蛰了似的肿了起来。
“老娘为你生两个娃子,你就这么待我的!”
说着说着我又哭了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为什么偏生要嫁给你!你这个蠢货,软弱的……”
小顺子,二囡被吓得哭了起来。二囡怯生生的挡在他爹面前,叫道,娘娘,别打了。
我则是一把把二囡推了开来。
“滚!赔钱货!”
二囡坐在她爹身上哭了。吴大郎忙哄了孩子,道:“怎么能打孩子呢!”
我笑了:“我连你也打!”说着又要是一巴掌。
小顺子跑过来,一把抱着我的腿不撒手。一张小脸上都是泪水,流着鼻涕。
我一愣,俯身问道。
“顺子,是不是饿了?娘娘这就做饭。”
说着顺带剜了眼吴大郎,骂道。“死起来收拾饭桌去!”
说罢,就去忙去了。
忙活中,我抬起头扫了一眼渐渐暗下去的天。我始终想不明白,男人与女人的差距在哪。
2.
自那以后,我一夜间成了名。
人人都知道村东的吴大郎娶了个泼妇。
我依然同往常一样下地,洗衣,做饭,照顾孩子。
似乎是因为我自己命运的不公,所以我把我所有的一切希望都“压”在小顺子身上。还只有五岁的小顺子身上。
我要他进洋学堂读书,将来给我考个状元回来。也别像他爹一样,唯唯诺诺半辈子,连个女人都不如。
家里的锅,如今就剩下前日爹送来的二两猪下水。小顺子的学费眼看着就交不起了。
吴大郎也是心急,竟然问我,为何不叫他教儿子?
我看也没看他一眼,拎起水桶就朝着灶台的锅里倒去,水桶里的水倾到而下。
我看着水面漂浮着几只动弹不得的虫子,那或许是蚊子的幼虫。
我冷笑着数落吴大郎愚蠢。
“你考了半辈子,可曾考回一个举人来?”
吴大郎无话可说,默默无言的出去又打了半桶水回来。
吴大郎只会读书,家里的一切光靠我支持。眼瞧着家里人饿的脸色发黄。
我又是数落了吴大郎一番,重新抄起了祖传的技艺——杀猪。
我向我爹借了块把两银子,买了头花白斑点的小猪。细心呵护了一年,终于是长成了一头肥厚壮实的成年猪。
身上的刚毛立着,显得威武雄壮。两只耳朵耷拉着,撩牙从它的长嘴里露出……
小顺子总在我喂猪时候来打搅,他吵着闹着想要我快点杀猪。
小顺子流着口水,小小手掌抓住我的衣裙:“娘娘,我要吃肉!”
我摸着他的头,说这是给你交学费的“神猪”,咱们吃不得吃不得啊!
他喋喋不休的说道:“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我依托不得只好作罢。告诉他等来年杀猪了,一定给他吃一大块猪肉,吃的饱饱的。吃的小顺子的肚囊子都鼓起来。
小顺子这才罢休,却每天早上坚持不懈的问我什么时候到“来年”!
……
二囡越来越不像话了,在他大哥小顺子从洋学堂回来时,小顺子老喜欢给她讲学堂里的趣事儿,讲这讲着就开始教她数学。
小顺子给二囡教:“知乎者也……”
他俩总在小顺子放学的时候,一起蹲在我家门口那棵槐树下面念书。
小顺子念一句,二囡跟着念一句。
小顺子说道:“二囡,跟我念‘天地玄黄’。”
二囡也装模作样的念道:“‘天地玄黄’。”
“‘宇宙同荒’!”
“‘宇宙同荒’!”
“天地玄黄,宇宙同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二囡支支吾吾的跟不上了,小顺子在一旁拍手大笑了起来。
我在旁边只是无奈的摇头,又接着洗衣做饭。
起初我并不甚在意,因为我知道二囡是学不会的。哪有女子念书的?在我的观念里,女子向来是不如男人的,即使我不承认,但这也是必须的。
街上卖猪肉,羊肉的都是男人;那些开商店,开饭馆的也都是男人……女人们最多只能做做手艺活,比如缝个衣裳,躲在店后的厨房里做几道菜。
女人永远活在男人的光芒后。
3.
直到有一天,二囡向我跑过来,一张小脸红彤彤的。
她第一次那么兴高采烈的向我冲过来,她高兴的说道:“娘娘,我会背《千字文》了!”
我有些惊讶的看着二囡,随后又去看跟着她跑来的小顺子。同样的小脸通红是高兴的。
我并不像正常母亲那般高兴,我俯下身子看着二囡。
我并不认为学习这样的事情适合女人,相反,我更认为女人应该像我一样下得了地上,上得了厅堂。
“二囡,你给娘娘背一个。”
二囡高兴极了,她张口背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未等她背完,我却不高兴的指责道:“二囡你是女孩子,学习对你没有用!以后不许学这些没用的东西,有时间倒不如去学怎么绣花!”
二囡听后眼圈微微发红,她是真的很想听到夸奖吧?
她扯着穿旧了的破衣裳,那张小脸上立刻挂了两滴泪蛋子。
我一见了这场景就来气:“哭什么哭,我说的有错吗!女孩子家家的不学缝衣做饭,背什么经!”
小顺子在旁边不高兴的撅起了嘴,他问道:“娘娘,为什么二囡不能背,单单就我能背!”
我敛了脾气,好声好气的对他解释道:“二囡是女孩子。女孩子对学习不上心的。”
“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上学,背书!”
对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因为我也未曾读过一天学,想起小时候我也曾想我那当屠夫的爹问过这样的问题。
爹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
“女娃娃总是会嫁人的,嫁了人。找个好夫婿,这是女娃娃家的命!”
“等到嫁了人,什么都会有了。学习对女娃娃是没有用的,等到嫁了人什么都有了。”
……
我不想让小顺子知道这么“好笑”或者难以启齿的事。因此我对他的问题百般敷衍。
总是答非所问,小顺子却也依依不挠,总向我问这问那,问东问西。
我着实不明白年纪尚小的小顺子,怎么会问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来。
想到这,我登时有些恼怒了起来。因此,我也是因为这事第一次打了小顺子。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向我问这样的问题了。
4.
时间过得快,门外的桑树绿了,又黄了。我家唯一养的那头猪也到了该杀的年纪。
我没肯叫邻居过来帮忙,因为若是叫了邻居过来,是要为此花上“一大笔钱”的——因为要给他们吃一顿“劳动饭”啊!
我是先用粮食哄骗那头猪出来,它长得膘肥体壮,也不枉我叫二囡喂养了它那么多的猪草。
等到了院中,我一把扑上去,摁住了猪后背,把它硬生生压的躺在地上。
吴大郎拿了绳子过来捆住猪的四个蹄子,捆的不结实,竟被那猪一下子挣脱开来。
那猪爬起来就要往门外冲去。
此刻,我也顾不上去骂吴大郎没用、无能。只是一个劲的去追那头奔走的猪,在我眼里它是一大坨白花花的银子。
我再一次把它按在地上,一把夺过吴大郎手中的绳子,飞快的在他四个蹄子上打了个死结。
站起来就破口大骂吴大郎愚蠢,连头猪都拴不住。
再后来,我和吴大郎一起把猪按在案板上,二囡拿来头绳要把猪的蹄子捆起来,被我一嗓子给喝开叫她别捣蛋,二囡又哭着跑开了。
小顺子则是在一边站着兴高采烈的看着杀猪,时不时上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好奇的很。
那头成年的猪被架在铁架子上,前脚和后脚都被牢牢的捆着,时不时徒劳的动弹着,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喊声。
吴大郎力气瘦弱,即使他出了力也是帮倒忙。
我同样喝着,叫他滚一边去。自己则提了一把砍刀,冲着那猪的脖子上用力一刀下去……
登时,血液飞溅。那鲜红的血溅了小顺子一脸,小顺子吓了一跳。一愣一愣的盯着那被斩首放血的猪。
下一刻,“哇”的一声嚎了出来。任凭我和吴大郎后来哄了半日,也无济于事了。
接着是接血,烧水,刮毛……这些步骤有条不紊的发展着。对此我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望着案板上红的,白的一股脑地堆放在一起,高兴的颠了颠,觉得这一定能卖上十两银子。
我想,你瞧女人也不是只会绣花,我还会杀猪哩!
5.
我叫吴大郎提了二斤肉去卖,叫他卖不完就别回来。
之后我又是同往日一样,下地,种菜,照顾孩子,做饭……
只是没想到,吴大郎卖个肉竟然拖到了傍晚还没他回来的人影。
饭桌上的饭菜热了又热,到最后我终于是忍不住了。
我忍着脾气,呵斥着小顺子和二囡上床睡觉。自己则是收拾碗筷,独自一人出门打听。
我倒是要看看吴大郎这个死秀才有多大能耐半夜还不回来!
如今的我倒是忘了,深更半夜一个女子出门有多么危险。况且,自从我嫁给了吴大郎我就一直将自己定为半个男人使用。
集市上空荡荡的。街上只零星躺着几个流浪汉,我揣着条棍子,戳了戳其中一个。
耐着性子问道:“知道村东的吴大郎在哪儿吗?”
那流浪汉睡眼朦胧,见到我吓得正起身。
那流浪汉说道:“白天吴大郎提了二斤猪肉来卖,卖猪肉却不吆喝,到处乱逛,也不说居然到别人的菜盘子上捣乱……”
我喝道:“放你娘狗屁,大郎可不是那种人!”
那流浪汉一个哆嗦:“我说的是实话,他好像踩了人家的菜叶子,被人家摊主打折了腿,如今好像在那个什么郎中家躺着呢……”
我揪住他的耳朵,疼的他吱哇乱叫。
“带我去那什么郎中家!快点!要不然我同样打断你的狗腿!”我面容凶狠道。
等真到了那什么郎中家,我这才发现吴大郎伤的可真是重啊。
他的脸本就蜡黄,如今是变的惨白。他看着我进来,手里攥着条棒子。以为我是来打他的,吓得他直愣愣的坐了起来。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半晌,我俩都没说话。
我终于是忍不住了,骂起了人,这次却骂的不是吴大郎而是那个卖菜的。
“哪个狗娘养打的你!”
吴大郎混沌的眼,望着我的脸直发愣。这叫我气的又想骂他了。
我忍着我这暴脾气,再一次重复了我的问题。
吴大郎却答非所问,他说:“那两斤猪肉……叫我赔给了卖菜的,一个字儿都没挣到。”
我气的仰天长啸:“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说罢,转头问那郎中。
“他伤的重嘛?”
郎中抚摸着胡须:“腿是瘸了,但是……”他见我要往门外冲,一把拉住我,着急忙慌的说完后半句。
“还有的救!”
我瞅了眼老郎中一跳一跳的胡子,问道:“要多少银子?”
老郎笑着伸出三个指头:“这个数。”
我呼出口气:“三两银子这好办……”
“不是不是,是三十两银子。”郎中摆了摆手说道。
我倒吸了口凉气,也只好作罢。
我转头问到卖菜的是哪家人,吴大郎说他也不知道,可能是个外地人。
我当时觉得如一盆冷水泼在心坎儿上,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6.
贫穷和饥饿让年幼的学会了憎恨,也让年老的失去了仁慈。
小顺子已经饿了有两天,他的模样本来就瘦弱,如今已经瘦的不成人样了。
二囡骨架子小,虽然看不出她到底瘦了多少。但也能明显看到她饿的连动都动不了。
我着急慌忙的,将那剩下的几斤猪肉扛到市场上去卖。
只卖了二十两钱回来,这给吴大郎交医药费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还有小顺子的学费……
我心一横,就给小顺子停了学。
小顺子反而高兴的咧了嘴:“终于不用去听那死老头的课了!”
我狠狠地扭着他的耳朵,疼的他哇哇直叫,因此骂道:“逆子!”
之后的几个月我四处奔波。
向爹借钱,向亲戚借钱,晚上就回去缝衣服,还要去照顾我那个瘸腿躺在床上的不断呻吟的丈夫……
两个孩子年纪也大了,二囡在这几年也学会了做饭,饿不着家里那几张嘴。
因此,我便上街去做富贵人家做帮工、仆人。一个月也挣得块两银子,省吃俭用,勉勉强强够一家四口花费。
……
日子在不断的好起来,小顺子和二囡的个子也像雨后春笋一样,“嗖”地窜了起来。
仅半年功夫,小顺子就长到了我的腰间。光亮的额头,黝黑的眼睛。倒是越长越像他爹了。
二囡因为是女孩子,发育的早,自然长得比他哥要高。眉眼带笑,笑起来越来越像我了。
吴大郎的腿病好了大半,可以下地活动了。
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事,就是再也没见到那个卖菜的了,我是多么想拿回他拿走的那二斤猪肉。
坊间流传着我的传闻,渐渐变得“恶毒”了起来。
他们说我去别人家当婆姨,给人家富贵门里的大老爷当小妾、与那些大老爷私通……
竟然还无差别攻击,说我和吴大郎生的那两个孩子,是我和别人苟且所得的……
像这些流言蜚语我本是不在意的,可是时间长了,连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这些流言蜚语,像石头打在我们家的房顶上。虽然对住在房里的我们造不成了多大伤害,可时间长了屋顶总会塌的。
吴大郎对此也十分不满。
吴大郎这个人没多大点儿本事,偏偏有那“文人风骨”,脾气倔的让人厌恶。
每次见我半夜才回来,额头上两道漆黑的眉毛拧的像麻花一样。
……
终有一天,他憋不住了,一见我回来。他就尖着嗓子问我:“你去那家人家去干什么了!”
折腾了一天,我一身疲惫,连外袍都未曾脱下,便上了床,一听这话登时有些怒了。
“老娘一天拼死拼活的为你们,挣那半两银子,你还问老娘去干什么?我就是养条狗,也养出感情了,怎么偏偏养了只白眼狼!”
吴大郎也是气的发抖。他破天荒地头一遭,将他旁边的枕头一把扔到我脸上。
我家的枕头,向来是用外面的野草填充的。这一枕头打在脸上,顿时在我脸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
我不怒反倒笑了起来,指着吴大郎的脸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吴大郎见了这场景,以为自己说中了,也是气的七魂没了八魄。
我没想到他竟举起手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吴大郎再怎么瘦弱,毕竟也是个男人,这一巴掌登时打的我头晕目眩。
我直直的愣着,着实没想到平日里胆小懦弱的吴大郎竟有这本事。
等我反应过来却听到吴大郎对我破口大骂:“真不知当初为什么要娶你这个疯婆子,从早到晚的出去忙活,也不知和外面什么男人勾搭上了!”
“一个妇人家一天到晚出去溜达……要不是这小顺子长得像我,要不然我还真倒以为生的这两个孩子是你外面的种儿!”
“你瞧瞧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泼妇,荡妇,死婊子,狐狸精……哪个不是说你!你叫我面子往哪搁!”
“不守妇道,不知三从四德,沟通外男!与人私通!哪个不是说你!哪个不是你!”
这一连串的话抛向我,竟“打”的我措手不及。我惊讶之下竟没有回骂。
我没想到平日里温顺的吴大郎,内心居然有这么多的怨恨。或许并不包括我到那家人家做帮工,还有平日的那些,数都数不尽的怨恨……
我既不愤怒也不抱怨,只是觉得心累。
我起身收拾东西,见我要走。吴大郎挣扎地从床上坐起,冲我喊道:“你去哪!”
我头也不回,转身推开门就走了。
坐在床上的吴大郎又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胡三娘你去哪!别把两个孩子给我落下来!”
此时的他,半分也不像一个熟读四书五经的书生。反倒像个闹市里的货郎,吵吵嚷嚷了半天也得不到半声回应了。
吴大郎见我不搭理,气的鼻孔放大,从那两个黑眼里不断地排放出愤怒的吐息。
“胡三娘,信不信我休了你!”
我掀了一把眼角的汗水,冷哼一声,气势是终于回来了。
我拿出了我那在闹市上磨练了有两年的骂人“技术”,当时骂的吴大郎狗血淋头,这才解了气,拿着行李连夜回了娘家,抛下了家里那三口子人。
7.
第二天,我和吴大郎吵架的事就传遍了整个县城。
我倒并不认为这事儿是吴大郎传出来的。
毕竟,从昨天的事儿可以看出来,在他心里他的自尊、面子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他的命都要重要。
……
出了这事,我本以为我爹会来关心我,一同去骂吴大郎那个脓包。
却没想到,我爹叫我回去,毕竟在这个时代,一个嫁出去的女人没了丈夫,可是什么都没了。
我爹劝我,亲戚劝我,邻居劝我,甚至……当年给我和吴大郎牵红线的那个媒婆也来了。
一房子的人好说歹说地劝我回去,吴大郎也似乎是知道错了,连夜跑了过来对我说,家里那两个孩子没饭吃,饿的要昏倒了。
我听这话顿时想到了小顺子,我可怜的小顺子,估计这会儿还在饿肚子吧?
可我心想可不能这么算了啊,我的自尊,我的名誉,我的一切……那天吴大郎的那几巴掌可不能这么算了啊!
想到这儿,我下定决心不让吴大郎吃点苦头,我胡三娘的名字倒写!
我睡在我出嫁前闺房的木床上,家里的房子隔音向来不好,隐隐约约听到隔壁父亲的呼噜声,正在连绵不断地起伏着。
那声音吵的人心乱如麻,此刻的我不由想起了小顺子,我那瘦小可怜的小顺子,还有二囡那头枯黄的头发。
他们瘦小的脸此刻在我的眼前浮现。我的心一阵一阵的,撕裂般疼痛起来。
想到这儿,睡意如同潮水般向我席卷。眼皮子合了又合,却始终不肯睡去。
他爹又不会做饭,小顺子和二囡怕不是饿了一天。想到这儿我猛的坐起身子,却又想起吴大郎那两巴掌,记恨的又躺了回去。
我闭了眼决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睡我的觉!
8.
第二天,吴大郎照常提了两样东西过来。半斤熟羊肉,二两烧酒都是送给我爹的。
他眼瞧着我走出来,瞬间低下头去,不敢抬头瞧我。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见不得人的妖怪。
听当年给我们俩牵线的王媒婆说,那天,吴大郎跑到街上一打听,才知道我是给那家人做帮工,每日辛勤劳作,才挣得那二三块铜板。
吴大郎这才后悔了,从村里——抛下俩个孩子——赶到镇上来向我道歉。
……
前几天,王媒婆天天拉着我的手,和我唠嗑。说吴大郎与我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儿,叫我回去和他好好过日子。
我呸的一声,骂了她声老不死的。气的王媒婆七巧生烟,再也不肯来劝了。
却不想,她今个儿倒是同吴大郎,打着看望我爹的幌子,是帮着吴大郎来劝解我了。
王媒婆是个顶级的“司仪”,常凭借着她那三寸不烂之舌,乱点鸳鸯谱,村里好几对人家的婚事都是她说成的。
我与吴大郎现在闹合离,叫王媒婆以为是砸她的场子。
我想,她就是怕在给人牵红线的地盘上没了“脸皮子”才千方百计的想让我和吴大郎和好!
在说,吴大郎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反倒是胖了不少,脸上常年不整理的胡子也干净了许多。
我仔细地看了,如今的吴大郎成了一个风流儒雅的书生,再也看不出他当年躺在床上时的颓废了。
不用想,这都是王媒婆的主意了。
见了我盯了吴大郎那么久,王媒婆反而是高兴的笑了起来。
她说:“胡三娘子,怎么样?被这俊俏的书生迷住了吧?迷的神魂颠倒啊!”
我听后刚要开骂,却瞧见旁边爹警告的眼神,瞬间闭了嘴。
吴大郎听了,灿灿的笑着,端起手里的酒碗就冲着我爹举了举。
我爹也向来爱吃酒,酒量不小,是个老酒鬼。
就在我爹和王媒婆一唱一和下,吴大郎半刻功夫就被灌进去了七八碗。
喝的吴大郎他神魂颠倒。吴大郎本就生的白净,如今面如扑粉的脸上染上了两抹粉团,醉意弥漫上了眼睛。
我知道吴大郎是不能再喝了。可我偏偏没搭理他,为自己倒了杯小酒,也是一口一口的喝着,直至喝的自己也眼前恍惚,醉意不断。
待我停了酒杯却发现,座位两旁空无一人,只留了两个空凳子和坐在我对面的吴大郎。
可方才,王媒婆和爹明明就坐在这两旁啊?
恍惚间我看到吴大郎像我伸过来的手,那手白的像未出嫁的小姑娘葱白的手,是富贵人家闺女的手。
我不由得去想我那饱经沧桑的手,顿时觉得不太公平,我吵着嚷着,我要去找我爹,要去告吴大郎的状。
我这骂骂咧咧,却不想吴大郎直径把我扯到了这间破房子内阁的床上。
大概是梦吧?我更希望这荒谬的一切是个梦。
梦中,我和吴大郎唇齿相依,他搂着我的肩膀发誓,他再也不会了。
他说,他再也不会打我了,他会保护好我,直到永远。
几年夫妻,同床异梦,谁能知道床边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从那天前,我一直当与我同床的吴大郎是个有肉体的鬼魂。而从那天后,吴大郎真正切切的成了我的丈夫,我一生可以依靠的丈夫?!
后来我才知道,王媒婆耍了个花招,她给什么都不懂的吴大郎出主意,叫他把我灌醉了,然后……
“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么,总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这是她的原话。
9.
今年小顺子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在我们这里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他脑瓜后的那一把小辫子,已经长到够围着他脖子一圈了。
小时候,常年苦瘦如柴的胳膊肘子,也长胖了不少。一张黑脸,黑豆一样的眼睛,长得越发像我一样了。
见得小顺子长得这样壮实,我是既高兴又担心,高兴小顺子终于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了。又担心小顺子以后脱离我的控制,找了媳妇儿忘了娘。
于是我侧旁敲击的问他:“顺子儿,以后找了媳妇儿,也要给娘吃碗肉啊!”
小顺子头也不抬地回应道:“哦哦哦。”他的手里把玩着他的木匠师傅送给他的木头疙瘩,也不知听没听见我的话。
我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高兴极了。
……
二囡要比小顺子小一年出生,如今也是一个十一岁的姑娘了,我时常看着二囡劳作的背影,顿觉得她像小时候的我,有时候我甚至想到了她结婚之后,也为了丈夫儿女辛勤操劳。
但我知道二囡胆子太小了,他不可能像我一样外出劳作,到那些富贵人家做帮工,一天也能挣得三两块铜板。
想到这儿我不禁叹息,二囡要成为下一个我了。
10.
近日听镇上的人说,南方打仗了,据那些嘴碎的老婆子小媳妇儿说,战争是多么多么的可怕。
她们说,那些南方来的兵匪所过之处尸横遍野,他们一见到她们这些老婆子小媳妇儿,就高兴的叽里呱啦的叫起来,要睡姑娘儿!
我听他们不只一次提起过,要是战争打到这里来该怎么办?要是死人了怎么办?
有的人甚至收拾收拾东西要搬到别处去了。
可是我想啊,像我们这山穷水尽的人家,那些兵啊,匪啊,怎么可能会找来这里。
我想着日子好不容易风风火火的起来,说明老天爷是眷顾我们家人的,那些兵匪们,定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想到这儿我望着我家那半亩薄田里,绿意盎然的蔬菜庄稼。
我心中兴高彩烈地想着,即使在乱世只要有口吃的,家人朋友都在一起。那还有什么可怕的?乱世也就成了盛世。
一亩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饿,何须耕织忙。
我想着,像我们这种穷苦百姓,也学着他们富贵人家过一日算一日,也学着他们富贵人家一日三餐,其乐无穷!
梁上一双燕子,嘴里含着建巢的春泥,在空中不断地起舞着,翱翔着,飞舞着。
突然,二囡指着上的火烧云,冲低头弄木头疙瘩的小顺子喊道。
“哥!哥哥!看天上!有绵羊啊!”
11.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错了,错的离谱,错的愚蠢。
那个被北方人称为倭寇的兵匪,闯入了我们的山村。
他们把我们的食物洗劫一空,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进了山村,就到处搜刮鸡和猪肉。
我本以为他们只是要些财产,却没想到他们竟然抱住了我瘦小的女儿,用那两只肮脏的手撕扯着我女儿的衣服……
那时,我拼命的尖叫,拿着我常用来扫地的扫帚,小顺子也拼命的拍打着那些可恶的畜生。
可是没用的。任凭人类卑微的呼唤怎能叫起陷入癫狂之中的野兽?
吴大郎拖着身子来拉扯,他那两条瘦弱的胳膊,又怎么能够拧得过“大腿”呢?
他被那些兵一把推倒在地,磕脑袋磕在了石头上,流了一地的血,像下雨天,田地里的一小滩水坑——他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临死前,吴大郎那说漆黑的眼睛瞅着我,叫我快跑,跑的越远越好。
……
我可怜的二囡,被这些土匪,畜生祸害了。
事到如今,我无法回想起二囡模样,她那两只棕色的眼睛,在我拉着小顺子离开时,她死死的盯着我,死死的盯着我。
那天后,我带着小顺子往北方逃去,成了难民。
12.
小顺子长大了,样子越发出落的干净整洁,越来越像他死去的爹了。
我是又惊又喜,我的小顺子长大成人。我高兴啊!高兴的手舞足蹈,高兴的不断地抱着他爹的遗物流泪。
却不想他背着我去参了军,成了游击队的队员,天天忙着打鬼子,挖战壕……
我多次的拦着他去参军打仗,叫他安稳的留在家里种地耕田,将来找个小媳妇儿娶了儿女成双。
他对此总是敷衍我的劝告,直到有一天,她被我劝的烦了,将那杆枪“啪”的一声打在桌面上。
小顺子坚定的说:“娘娘,我要为爹和妹妹报仇。小鬼子杀了他们,这两条人命我要为他们讨回来!我要做英雄!”
我听后摇着头:“不,不,小顺子,我只想让你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小顺子摇着头,从那以后,他天天住在部队里,再也没空回来过了。
而我呢?天天跪向南边打仗的地方,默默的祈祷着。
那里有炮火连天的战场,那里有我的小顺子。
13.
战争又一次打响了,这次离我的房子有三四公里远,这是最近的一次。
我像往常一样,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希望各路神仙,保佑我的小顺子平平安安,让他活下来,活下来……阿弥陀佛。”
突然门被敲响了,我颤颤巍巍的起身,透过门上的细缝儿,看到是一个头破血流的小战士背着一杆枪。
他被一个满脸胡渣的老兵扶着,血不断的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
我吓了一跳,忙打开门。老兵扶着小战士进来,给我递过来一块沾满鲜血的毛巾,对我说道。
“大娘啊,这个小娃娃第一次上战场就受了伤,劳烦您看着点儿,过几天我们队里会派人来……”
说着,他从他那破烂的军服里掏出一把毛票,零零角角的,所有的数加起来恐怕还不如到一个子儿。
那老兵挠了挠头,把这些钱一把塞在我的手里,我推拖地不收
那老兵却道:“我们从不占老百姓的一点边角料。”
我呆望着手中那点毛票,那小战士的鲜血流了出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忽然问道:“我的小顺子,我的小顺子还……”
没等我说完,那老病就别急急忙忙地跑了。等我探出头去看,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远方的密林之中。
我低头再去看那小战士,那孩子还年轻着呢!就像小顺子小时候似的,瘦瘦小小的。
我想起了我的小顺子,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难道他也像这个小战士似的,流了一地的血,被军队抛弃在某个地方?
想到这儿,我的心一揪。
不,不,我的小顺子有我专门缝给他的护身符,小顺子厉害着呢,他一定不会受伤,一定不会死的。
我的儿子是个英雄。
看着那小战士,我的目光不由的柔和起来,我的小顺子一定要平平安安。
我细心照顾着这个小小的战士,看着他的脸却日复一日的红润起来。
我高兴极了,从他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小顺子。
……
只可惜好景不长,鬼子闯入了我们所在的村中。
他们四处搜查着,藏在我们家中养病的战士,将他们拖在外面枪毙。
当鬼子进村的警钟响起的那一刻,我害怕了。
我想着我家里的那个小战士要怎么办?该把他藏在哪里才安全呢?
最终,我把他藏在了家里放土豆的地窖里。洞口用泡酸菜的缸扣住。
大门被敲响,我打开门,又看到那些鬼子可恨的脸。
是他们,就是他们杀死了我的吴大郎和二囡。
我的女儿,我的丈夫……而我的小顺子如今却生死未挂。
我用仇视的目光盯着他们,拿起扫帚挥舞着,顺带破口大骂了起来。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畜生!你们这些没娘养的鬼子,早晚有一天游击队会把你们打的屁股开花,叫你们的坟头都被拉出来的粪填满!”
站在前头的那个长官模样的鬼子,似乎听懂了我的话。
他伸出了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缓缓的往下压了压,用着他那不着调的中文说道:“你静一静,我们不是来抢粮食耶,我们是来和你做朋友滴。”
我啐了口唾沫,拿着手指头指着那长官的鼻子:“什么朋友,老娘是你姑奶奶的!”
长官又笑了,叫手下人掏出几枚洋币,核桃大小的洋币。
我看着,好像闪瞎了我的双眼睛。
见我直愣愣的看着那两枚钱,长官乐了。
他说:“你大大底好,告诉我游击队在哪儿,这两没钱就属于你。”
我想起了小战士,以及长官手中拿着的那俩枚钱。
我在心中动摇了,我想着在这乱世,钱永远是自己的,永远不会丢失,不像土地,房屋……
我的小顺子总是要娶媳妇儿的,是的,我应该给他准备一些娶媳妇儿的钱了……
可我又想起我亲爱的小顺子,他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他说:“娘娘我要做英雄,我要为我爹爹,我妹妹报仇!”
又想起二囡此时那双眼睛,它死死的盯着我,成了我夜夜的噩梦。
我心一横,回到屋里从被席子底下掏出了一个红油布包着的包裹,扯开裹着的油布。
那是一杆旧的掉漆的枪,就是那只小战士来时背在背上的那支枪。
我端它起来,轻轻的擦拭着它掉漆的枪头,揣起它走出门外……
那日本长官见我出来,刚要高兴的迎接。
却见我手里端着一把枪,惊的他当时一愣。我对着那长官的脑袋就开了一枪。
只听“砰”的一声。火花飞溅,我被惯性推的向后退了一步。
只可惜,我没能打住那长官的脑袋。反而打住了他身后的墙壁。
在我那一声枪响过后,紧接着是无数的连绵不断的枪声将我覆盖。
我在密网一般的枪声之中倒下,我的胸口、手臂,胳膊,脖颈……被打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大洞,正往外不断的喷出血液来。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我下意识的歪头,冲着南边的战场望去,那里有我的小顺子。
可我却只看到了,那些鬼子乌黑发亮的皮鞋。
可是我要看我的小顺子啊!我不要看这些鬼子!我要看,我可怜的小顺子!我唯一的儿子!
我的喉咙,终于发出一点断断续续的呻吟。
我张着嘴叫道:“我的小顺子……”
愿我亲爱的小顺子年年平安,岁岁平安,愿天上的各路神仙永远保佑他。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14.
后来啊,村民们在烧的破烂的房子里,找到了胡三娘的尸体和躲在洞里的小战士。
那些鬼子在走后,一把火烧了胡三娘的房子,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而胡三娘的儿子——小顺子,成了十里八荒有名的游击队队长。
小顺子成了个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