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虚肿的“喜”

秋风卷着落叶扫过窗棂时，青子的裤腰越来越紧了。秋风卷着落叶扫过窗棂时，青子的裤腰越来越紧了。她坐在炕沿上，试着把布条往紧勒了勒，那布条是用编鸳鸯结剩下的彩线拧的，红的绿的缠在一起，如今却像道勒在肉上的绳，勒出一圈白痕，过会儿又慢慢鼓起来，把痕迹撑得模糊

不是胖，是肿。手指按在小腿上，能陷出个铜钱大的坑，半天弹不回来，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脸也圆了，眼皮肿得像泡发的黄豆，低头时睫毛能扫到鼓起的脸颊，却看不见自己的脚尖。

文峰正把最后一把红薯面倒进瓦罐，面里掺着不少糠皮，晃起来 “沙沙” 响，像碎玻璃在滚。他往灶膛添了把芦苇杆，火苗 “噼啪” 跳了两下，映得他颧骨上的疤发红 —— 那是上次护着青子被赵启明的鞭子抽的。

瓦罐里的糊糊熬得稀得能照见人影，青子端起来喝了两口，喉咙里像卡着沙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赶紧捂着肚子转身，趴在炕边干呕，眼泪汪汪的，把刚喝的两口全吐了出来，溅在炕席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又不舒服？” 文峰蹲在炕前，用粗糙的手掌贴在她肚子上，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揣了个没长熟的小南瓜，摸上去软乎乎的，却带着种发沉的硬。他眉头拧成疙瘩，指腹蹭过她肚脐周围的皮肤，凉得像浸了水，“要不…… 再去求求郎中？哪怕给半副药也行。”

“不去。” 青子把脸埋进被子，声音闷得发颤。“上次去，赵启明就在郎中门口的老槐树下堵着，”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手里挥着那根油亮的皮鞭，说咱是‘四类分子的余孽’，不配花集体的钱看病，还抢了咱最后两个铜板 —— 那是你挖了三天草药换来的，本来想给你买双新鞋的。”

这话没错。自从桂兰走后，赵启明就没断过找他们麻烦。分粮时，别人领的红薯面里掺三成糠，他们的就得掺五成，还总带着股霉味；开批斗会时，他总把写着 “历史不清白” 的木牌往他们跟前戳，木牌的边角磨得发亮，是常年戳在地上磨的；前儿文峰在后山挖的一篮子灰灰菜，被他带着两个社员抢走，倒在猪圈里，还站在圈边骂：

“这种脏东西，就该给猪吃，你们配跟猪抢食？”

“饿着也不能抢。” 青子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团鸳鸯线，线团被她摸得油光锃亮，红的绿的黄的缠在一起，像颗揉圆了的彩石。“娘说过，人穷不能短志，线歪了能捋直，心歪了就再也正不了了。”

“饿着也不能抢。”青子攥着那团磨得发亮的鸳鸯线，线团被她摸得油光锃亮，“娘说过，人穷不能短志。”

可志气填不饱肚子。青子的肿越来越厉害，走路像踩着棉花，夜里腿抽筋，疼得直哼哼。文峰急得满山转，挖野菜、剥树皮，甚至去掏鸟窝，运气好能摸到两个鸟蛋，回来煮给青子，自己一口不碰。

这天午后，春桃裹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偷偷从后窗跳进院子，手里攥着块油纸包。

“队里都在传，” 她把油纸往炕桌上一放，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说你肚子大了，是跟文峰……” 她没说完，看见青子煞白的脸，赶紧打住，解开油纸，里面是半袋麸皮，麸皮里还混着几粒碎玉米。

“别听他们瞎咧咧，这是我家男人偷偷留的，你煮水喝，能消肿，我嫂子怀娃时肿得厉害，就靠这熬过来的。”

麸皮刚倒进陶罐，还没来得及添水，院门就被 “哐当” 一声踹开了。赵启明带着两个社员闯进来，他的皮鞭缠在手腕上，像条吐信的蛇，眼睛直勾勾盯着青子的肚子，突然笑出声；

“好啊！果然是未婚先孕！伤风败俗的东西，跟你娘一个德行！” 他从腰里解下根麻绳，麻绳上还沾着点干草，

“走，跟我去队部开批斗会，让全村人瞧瞧你们这些余孽的丑事！”

青子吓得往炕里缩，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手死死攥着那团鸳鸯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没有…… 我是病了…… 是饿的……” 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被赵启明的呵斥盖过。

“病了？” 赵启明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就要去拽青子的胳膊，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文峰猛地从灶门口站起来，胳膊一横挡在青子身前，他刚剥过树皮的手掌上全是裂口，有的还在渗血。

“她是饿的！” 文峰的声音发沉，像块石头砸在地上，“有啥冲我来，别碰她！”

“哟，护上了？” 赵启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溜来溜去，像在打量什么稀奇物，突然咧开嘴笑，露出颗黄牙。

“行啊，想不让她去批斗也行，” 他用皮鞭指了指门外，“文峰，你去把后山西坡那片荒坡全翻了，三天之内，必须把石头刨干净，露出土来。完不成，就给我戴着高帽游街，从村头走到村尾，让大伙都看看你的‘丑事’！”

谁都知道，后山西坡那片荒坡全是碎石子，大的像拳头，小的像米粒，别说三天，三十天也未必能翻完。可文峰看着青子发白的脸，咬着牙应了：“行！但你得保证，这三天别再来找她麻烦！”

接下来的三天，文峰像疯了一样在后山刨地。天不亮就揣着两个干硬的糠窝头出门，月亮升得老高才拖着镐头回来。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就撕块衣角缠上，血把布条浸透，又被汗水泡得发涨，和伤口粘在一起，扯下来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一声不吭。

镐头的木柄被他攥得发亮，中间磨出个深深的凹槽，是手掌常年攥着的痕迹。

有次用力太猛，镐头断了，他捡起块锋利的石头，蹲在地上，用石头一点点砸碎石块，手指被石头硌得青一块紫一块。

青子拖着肿得像萝卜的腿，每天晌午去送水。她提着个豁口的瓦罐，走一段歇一段，看见文峰后背的汗渍干了又湿，结出层白花花的盐霜，像撒了层细盐，眼泪就掉在瓦罐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歇会儿吧，” 她把水递给他，声音发颤，“别硬撑。”

文峰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下半罐，用袖子抹抹嘴，露出个笑：“没事，你看这石头，” 他举起块砸开的碎石，“底下的土是黑的，能种麦子，等翻完了，咱明年种麦子，给你蒸白面馒头。”

第三天傍晚，文峰终于扛着断了柄的镐头回来，刚进门就栽倒在地，浑身是泥，嘴唇干裂得出血，像块风干的红土。青子扑过去扶他，发现他怀里揣着个野柿子，柿子被体温焐得发软，表皮破了个小口，渗出点甜甜的汁。

“给你……” 他把柿子塞给青子，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就在这天夜里，青子的肚子疼得厉害，像有把钝刀子在里面搅，冷汗浸透了被褥，把炕席都洇湿了。文峰被她的呻吟声惊醒，背起她就往镇上跑，山路崎岖，碎石子硌得他脚底板生疼，摔了好几跤，却死死护着背上的人，手抓着她的腿，生怕颠着她，嘴里不停念叨着：“别怕，快到了…… 镇上的医生一定有办法……”

医院的灯亮得刺眼，白晃晃的照在青子肿得发亮的脸上。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翻看了她的眼皮，又按了按她的肚子，摇着头叹气：“是长期营养不良引起的低蛋白血症，肚子里全是腹水，再拖下去，肝肾都要出问题，就危险了。”

 他看着两人冻得发紫的嘴唇，从抽屉里摸出块玉米面窝头，窝头还冒着点热气：“先垫垫吧，人是铁饭是钢，命比啥都重要。”

窝头刚递到青子嘴边，赵启明带着两个社员就追到了医院，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抓住那两个伤风败俗的！别让他们败坏了集体的名声！”

文峰把青子护在怀里，医生突然拦在前面，推了推眼镜：“病人需要静养！” 他把诊断书拍在赵启明面前，纸上的字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他们是饿的，是营养不良性水肿，不是怀孕！有本事你跟我去公社卫生院说，看看是不是该先给他们补点粮食！”

赵启明看着诊断书上的字，脸一阵红一阵白，像被人抽了耳光，嘴里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了，临走前还在走廊尽头撂下句：“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在队里晃悠！”

青子躺在病床上，喝着医生给的米汤，米汤里飘着几粒米，是难得的白米。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是疼，是暖。文峰坐在床边，用粗糙的手擦去她的泪：“没事了，医生说能好，等你好了，咱就去后山种麦子。” 他从怀里掏出那团鸳鸯线，线团被汗水浸得发潮，颜色却依旧鲜亮，红的绿的缠在一起，像根没断的绳。“你看，线没断。”

青子摸着线团上的结，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娘说的对，人心齐了，日子就稳了。线缠在一起，再难也能拧成一股劲。”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给线团镀了层银。虽然肚子里的 “喜” 是假的，可扛过这一劫的两个人，心里却生了团真真切切的暖，像寒夜里的火星，只要护得紧，总能烧起来，总能把这苦日子，一点点焐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