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悲剧发生在没有多少人留意的惊蛰。公元737年是个普通的年头,梅花码头的惊蛰更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与往常一般,与天下所有渔村一般,生活的序幕总是由启航的船号拉开。
“妈祖保佑,满载而归。”
“识梅妙处,舍我其谁。”
渔人们高声欢呼,这边唱来那边和,但谁也没怠慢手中的活儿,看似庞杂的船队井井有序地出港着。假设海里真有龙宫的话,那么,这一帮迷信而又乐观、勤劳而不蛮干的大男人小男人们,个个都会被抓去当驸马。
天尽头的太阳在海的尽头蠢蠢欲动,为梅花怒放披上了一层充满幻想力的色彩。好比顽童般精力充沛的海鸥在广袤的梅林丛中胡乱穿梭,于是高高低低的船号就像是它们衔来的。
船队逐渐远去,留下成百上千条生动活泼的白浪。而海天一线间的太阳似乎遇到了麻烦,晃着晃着又落入海里。
天色沉了一沉。
但渔人们早就习惯了雨季的善变,丰富的出海经验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判断出这只是一个微雨天,这样的天时阻止不了生活的脚步。不过今天的变化是一个悲凉的预兆。纵使他们是无所不能的神仙驸马,恐怕也不敢去联想,返航归来后的梅花码头已是另外一番景象。人生的艰辛有千万种,最不公平的一种就是命。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梅花码头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
梅花码头坐落闽地莆田沿海一线,呈鼓状,基本临水,惟有小部分连接九华山脉,远眺像镶嵌于山体之上的亭台楼阁,近看则是一座活生生的临海大观园。好山好水好民风,这就是杨不扬与江采萍定居于此的原因。
江采萍自小喜水,爱梅更狂,其父江仲逊不惜财力,寻得天下各类梅树,遍植渔村,梅花码头因而得名。
梅花听宇作为梅花码头的象征,更是声名远播。
梅花听宇位于码头最东端,建在一块凭崖突兀而出、几乎一整个身躯腾空海面的巨大岩石之上,得雨时烟云缭绕,浪漫得令人心醉;得晴时金光弥漫,裹挟脚下群涛拍岸,便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壮观。
梅花听宇就是杨不扬与江采萍的家。
悲剧的可见的第一个情节就是在这里展开的。
梅花听宇拥有一个宽阔的庭院,庭院背靠主楼,坐东朝西,在这里可以练武或者嬉戏,也可以饮茶或者听海。琴棋书画自不消说了。江采萍不仅长于诗赋,歌舞尤为拔萃,比起厅堂雅室,她更愿意在此一展身手——每一次都让闻讯而来的邻居观众们流连忘返,有记得回去的也会鬼使神差地迷路,有个别的甚至找不到大门。
换在平时,瞎子也能找到梅花听宇的大门。
大门落于庭院西墙中央,由无数的梅树枯枝枯干缠制而成,就连门扇也是。进出梅花听宇,必须经过以及领略这一道别有一番风味的大门。要不然就翻墙,但翻墙极有可能挨刀。
可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想挨杨不扬的刀。
花鸟使也不例外,所以走的大门。
今时的雨与平素大不相同,像被剪得稀碎的青丝,毫无规则地在空中飘渺,大部分还没落地就已消逝无踪,不知道是不是风在作祟。
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花鸟使没有拿伞。
权倾朝野的高力士亲任花鸟使,且不论其用意是否别出心裁,换做常人,早就匍匐在地拜谢天恩了。但杨不扬不会这么做,相反他还提着刀,一把纵横天下无敌手的十般断天刀。
梅花听宇里最醒目的位置还悬挂着一支剑,八般弱水剑。他十六岁起行走江湖,时至今日整二十年就没用过这支剑,十般断天刀足够了。他左手握刀、右手背腰,面无表情地盯着高力士,惟有那一副英气逼人的八字胡须在颤抖,但分厘毫丝,也许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
两个人对视着。
高力士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俏家伙,至始至终都笑吟吟的,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是笑得那样好看。他的笑仿佛是事先雕刻好的。
海水嘈杂,船声鼎沸。但入侵不了庭院里的世界。庭院里的世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海鸥划过天空和梅花吐露芬芳的声音。
时间漫长而短暂。两个时辰过去了。
雨一直下。
雨越下越轻,轻得像悄悄话。
但足以打湿万物。杨不扬脸上布满了细小的雨珠,而粗大的那些应该是汗,有一颗滑过鼻尖,摔落青石地板。青石地板的颜色越来越深,深成一汪湖蓝,倒映出另外一片天空。
高力士身披一件媒婆红的长袍,颜色也是越来越深,但深成了不讨巧的猪肝色。尽管如此,这个风度翩翩的俏家伙还是笑吟吟的。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随从们。
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的四名大内高手从一本正经到怒目圆睁再到咬牙切齿只用了一泡屎的功夫。他们已经挣扎很久了。显而易见,这些人以往执行公务,肯定不由分说就砍人。说到底这一次要感谢高力士,真要动手的话,杨不扬一个眨眼就能将他们打到跳海求生。
再往后面是一顶八抬大轿。大红花轿。轿夫们为了不做到东倒西歪,暗地里也绝对付出了莫大的努力。其他一众侍卫扎堆门外,个个巴头探脑着,很像在偷看邻家嫂嫂洗澡。
晌午。梅花码头炊烟四起。
梅花听宇楼上最中间的那一扇窗出现了三张小脸。杨不扬与江采萍牵手十二载的结晶。大哥木香沉十一岁。妹妹墨自杨九岁。弟弟易枝芽五岁。木香沉神情凝重。墨自杨漫不经心地啃着果子。易枝芽一脸茫然地盯着母亲。
江采萍站于丈夫身侧。
第一时间她就随他来到了这里,然后注视着庭院西北拐角处的一朵宫粉梅,从含苞欲放直至盛开。事实上从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起她的眼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一株宫粉梅。
雨形成了宫粉梅的泪。也许,它意识到了这是最后的诀别。
惊蛰有惊雷,可是没有影响到雨的状态,也没有改变庭院里的任一状态。但杨不扬的手指就是随着雷声嵌入了刀鞘。
以江湖人对他的了解,他早就出刀了。或者说,他恨不得那些暴躁的大内高手们一拥而上,这样的话他就有理由不做出选择,从而拖家带口、不顾一切地杀出重围,亡命天涯亦在所不惜;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忽略因他而受牵连、进而将被斩杀的五百码头人命的后果,哪怕他深知梅花听宇的存在才是这些渔人引以为傲的真因。
再也许,这样的话他就能摆脱那一个让他无处可逃的梦魇——十二年前他亲手抛弃的那个名叫许多欢的女人的泣血怒号:
“杨不扬,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有一朵朱砂梅尚未枯萎就掉落地面,带出一丝丝涟漪。有一阵强风经过,将落梅推到了墙角。
有一滴血顺着刀鞘砸落地面。
接着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数不清的滴血在地面上绽出了一朵红梅花。
但他的目光仍旧没有放过高力士。而高力士还在笑。两个人的身材相仿、气度相当,使得这种无形的交锋显得更加直接与锐利。
奇怪的是四名大内高手反而安定下来了,想必是气累了。就是气累了。后来听渔人们说,在离开的时候,他们百感交集,一路闹着要辞职。也是,再来一桩就能将他们气死。
雨停了一会儿。这期间,若有若无的日光打扫着梅花听宇;江采萍将丈夫背腰的手放下并挽住,但眼光依然专心致志地锁住宫粉梅;踏雪和寻梅回屋端出了一盏热茶。江采萍摇头。
不经意间雨又飘了回来,太阳见势不妙又溜了。
踏雪和寻梅也是第一时间出现的,再危急的关头也挡不住她们对梅花听宇的热爱。她俩是管家,里里外外都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用江采萍的话说就是,有踏雪寻梅在,她是个才子,反之就是瘸子。
她俩陪着江采萍一起长大,一起“出嫁”,形影不离,看似贴身丫鬟,实际上情同姐妹。
她三人的缘分根深叶茂。
江采萍生于医道世家。江仲逊更是发扬光大的一代。在民间层面,江仲逊可能比李隆基还要出名,这当然得益于他的高明医术。不过这里要强调的是他的宅心仁厚。
二十九年前,也就是江采萍出世的同一天,他收留了年仅三四岁的流浪儿踏雪和寻梅。
踏雪寻梅从名字上看绝配,但至于是不是亲姊妹,她俩自己也说不清,不过为人处世倒是惊人一致,雷厉风行,一棍能打死的就绝不会再来一棍。兴趣爱好亦如出一辙,江采萍婚后,她俩发现武学比刺绣有趣得多,便各自从杨不扬身上学了一身好功夫。梅花码头的男人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俩出门——她俩一出门,光靠腰肢就能迷死一路人。
雨下大了些,起码能分明地看见雨丝了。
热茶早就变成了凉茶。踏雪一把扔了,尖锐的破碎声将四名大内高手狠狠地吓了一跳,不过也因此精神了几分。
踏雪寻梅在沏茶的时候悄悄揣上了最拿手的兵器,暗器,杨门绝技之焚心裂骨钉,而且商量好了战术,射人先射马,没有马就直接射高力士。她俩也像大内高手一样,在焦急地等待主人一声令下。
但这场仗打不起来。
高力士何许人也?这个在政治漩涡里收放自如、纵横捭阖的俏家伙,怎么会亲自来找天下第一高手打架呢?既然敢踏进梅花听宇,就说明他早就笃定以杨不扬的名头及修为,就不会拔出十般断天刀;以江采萍才情与境界,就一定会走进大红花轿。敢弃天下于不顾的人,成不了这样出色的人。
杨不扬输给了自己,也输给了高力士。
黄昏时,江采萍走进了大红花轿。
杨不扬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形态,尤其是眼神,仿佛高力士还在眼前,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高力士。
江采萍一句话也没留下。她只是轻轻放下了丈夫的手,甚至没有回头看三个儿女一眼,就径直走进了大红花轿。
表现得如此决绝,她是故意的。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后来,她跟木香沉说,她就是故意的,她说那情那景之下做什么都是徒劳的,多一个拥抱,多一声叮嘱,也是徒增伤悲。正可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当大红花轿转身离去,江采萍咬破了红唇,僵直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种复杂多变的恨,且感染了雨空。一片混沌的弥蒙。
“娘——”
“娘——”
“娘——”
木香沉撕心裂肺地吼叫着,连滚带爬地冲出庭院,在即将越过花鸟使留下的一箱重金时,被踏雪寻梅拦住并困在了怀里。
他第一次看到了两位嬢嬢的眼泪,这让他的不良情绪再次升腾——踏雪寻梅更像是他兄妹三人的母亲,毫不夸张地说,除外十月怀胎,她俩做了一切母亲该做的事情。
疯狂挣扎。粉碎了风雨。
直至墨自杨来到身边。她说:
“哥哥哭死了,娘也是走了。”
又说:“娘都舍得咱,咱有什么好舍不得她的?”
木香沉疼爱墨自杨,百依百顺都说轻了,尽管这个妹妹在常人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妖精。
墨自杨确实与众不同。
她的天性确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虽说她完全承袭了父母的天赋,却从不按照父母的意愿行事。
艺术方面,江采萍当然希望将自己的特长倾囊相授,而她悉数拒绝。她只对文学感兴趣。梅花码头有个老头好不容易中秀才,测试卷就是她给的,而且带有标准答案。跟命题先生一样准。
武学方面,论天下谁是最好的老师,杨不扬当算其一。效果也的确不错,学习三年下来,她对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奇闻轶事、武功套路如数家珍,且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但是,要她真刀真枪地学个一招半式,那是休想。她认为混社会是不需要动手动脚的。
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她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很有可能是瞎凑的,因为有几个意思她也说不上,她只是觉得这名字像自己,倒着念也像。她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在小小的认知里,她已准备好做自己了。
她的只言片语让木香沉迅速冷静下来。
听妹妹的话,也是疼爱的一种表现。或者说,他二人总是能达成某种默契与共鸣。他笑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苦笑。
跟在墨自杨身后的易枝芽反而哭将起来。但不是在哭娘——他的眼光并没有追随大红花轿远去,而是停留在了杨不扬身上。
杨不扬死了。
哪怕是一个不入流的武林人物也能看出,他将内力注入了自己的五脏六腑与奇经八脉。
看来他接受了这个世界对他的惩罚,同时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愤怒,以黑红交错的血丝布满眼睛的形态宣告离去。
站着离去,当是他最后的骨气。
在生命的尽头,他的脑海中绝然浮现出这样的一幕:那个一生只爱花衣裳的名字叫做许多欢的女人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笑靥如花,酒靥藏情。
江湖人尽皆知他与许多欢曾经的那一份爱情。
夜幕降临,生离死别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留下了某些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