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卢利萨特机场的告别比预想的更加伤感。纳雅送给每人一双海豹皮手套,皮特则塞给他们一包风干鲸肉条。“路上吃,”他用粗糙的大手握住周艳景的手,“记住,极地的食物不仅是营养,更是故事。”
飞往加拿大努纳武特地区的航班比来时那架“北极航空”还要简陋——一架只能坐八人的老式水陆两用飞机,机舱里弥漫着汽油和鱼干的气味。飞行员是个沉默的因纽特人,全程只说了三句话:“系安全带”、“别碰那个”和“准备降落”。
从舷窗望下去,努纳武特像一块被随意揉皱又摊开的白色纸张,点缀着无数蓝色的湖泊和黑色的岩石。飞机降落在剑桥湾的一个结冰湖面上,跑道上只有几道车辙印和北极狐的脚印。
“欢迎来到加拿大最北的社区,”奥拉夫搓着手说,“这里90%是因纽特人,还保持着最传统的生活方式。不过...”他指了指远处简陋的航站楼,“别指望WiFi,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
来接他们的是当地长老乔纳西和他的孙女莎拉。乔纳西看起来至少有八十岁,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睛却明亮如年轻人。他穿着传统驯鹿皮大衣,戴着海象牙雕刻的护身符。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莎拉用流利的英语说,“今天村里有驯鹿狩猎队的欢迎仪式。他们带回了二十头驯鹿,足够整个冬天。”
剑桥湾比伊卢利萨特更加原始,房屋大多是预制板搭建的,色彩鲜艳的外墙在白雪中格外醒目。街道上没有汽车,只有雪地摩托和狗拉雪橇。空气中弥漫着烟熏肉和柴油的混合气味。
乔纳西的家是一栋黄色木屋,客厅墙上挂满了兽皮和狩猎工具。他的妻子玛莎正在处理一堆红色的浆果,见客人来了,默默端上一盘暗红色的肉干。
“风干驯鹿心,”莎拉解释,“爷爷的珍藏,平时舍不得吃的。”
肉干硬得像木头,周艳景费了好大劲才咬下一小块。味道却出人意料地丰富——浓郁的野味中带着淡淡的甜味和烟熏香,像浓缩了整片苔原的气息。
“驯鹿吃地衣和苔藓,”乔纳西用夹杂着因纽特语的英语说,“所以肉里有大地的味道。超市牛肉?呸!那是吃玉米和抗生素长大的。”
屋外突然传来狗吠声和欢呼声。莎拉拉开窗帘:“狩猎队回来了!”
村里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空地上。六辆雪橇满载而归,每辆后面都拖着几头被猎杀的驯鹿。猎手们脸上带着疲惫而骄傲的笑容,孩子们围着雪橇奔跑,女人们已经开始准备屠宰工具。
“看那个领头人,”奥拉夫指着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伊萨克,方圆五百里最好的猎手。他能凭风声判断驯鹿群的位置。”
屠宰过程公开进行,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部分。周艳景惊讶于整个社区的协作效率——男人们负责剥皮分割,女人们按家庭人口分配,孩子们帮忙搬运内脏给雪橇犬。不到两小时,二十头驯鹿就变成了整齐堆放的肉块、皮张和骨头。
“我们因纽特人没有私有制概念,”莎拉解释,“猎物属于整个社区。即使是最差的猎手,他的家人也不会挨饿。”
伊萨克走过来,递给周艳景一块还在冒热气的肝脏:“尝尝,刚满三岁的母鹿,最嫩的部分。”
生肝脏入口即化,带着一丝甜味和青草的清香,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腥气。周艳景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驯鹿在苔原上漫步的景象。
“好吃对吧?”伊萨克笑了,“这是因为它们活得自由,死得痛快。工厂养殖的动物一辈子活在恐惧中,肉里都是应激激素。”
傍晚,村里举行了庆祝宴会。主菜是驯鹿肉炖土豆,配菜有腌海豹脂肪和云莓酱。周艳景被安排与长老们同桌,乔纳西用一把古老的石刀切肉分给大家。
“这把刀传了七代人,”他骄傲地展示着黑曜石刀刃,“比我用过的任何钢刀都好用。现代人总以为新技术一定更好,愚蠢。”
饭后,莎拉带他们参观了村里的“食物储藏室”——一个建在永久冻土上的半地下冰窖。里面堆满了各种传统保存食品:石堆下埋着发酵的鱼,木架上挂着风干的驯鹿肉,陶罐里是各种浆果酱...
“这是爷爷的宝贝,”莎拉指着一个用多层驯鹿皮包裹的包裹,“‘千年肉’,驯鹿肉用特殊方法发酵三年以上。紧急情况下才吃,味道...很特别。”
来津泽好奇地问能否尝尝,莎拉大笑:“除非你想接下来的三天都住在厕所里!”
夜深了(虽然太阳依然挂在天边),村民们聚在一起唱歌跳舞。乐器很简单——手鼓、骨笛和用驯鹿腱做的弦乐器。歌词讲述着狩猎的故事和祖灵的教诲。施永报拍下了这些珍贵画面,尽管低温让他的相机电池消耗飞快。
周艳景坐在乔纳西身边,听他讲述年轻时在苔原上追踪驯鹿群的故事。“那时候没有雪地摩托,全靠狗拉雪橇和双腿。有一次暴风雪中迷路,我和妻子靠一包‘千年肉’撑了十四天...”
老人突然咳嗽起来,莎拉赶紧端来一杯暗绿色的茶。“苔原药茶,”她向周艳景解释,“治疗咳嗽比任何西药都管用。”
周艳景尝了一口,苦得差点吐出来,但随后是一股清新的回甘。“像是喝了一整片苔原,”她喘着气说。
“因为就是苔原做的,”乔纳西眨眨眼,“大地给予我们食物,也给予药物。现代人把两者分开,多奇怪。”
第二天清晨,周艳景被一阵敲打声吵醒。她裹上大衣出门,发现乔纳西正在院子里用驯鹿骨制作工具。老人示意她靠近,递给她一个小皮袋。
“给你的礼物,”他通过莎拉翻译,“驯鹿胃干燥后做的茶包。泡水喝能治胃痛,比你们那些药片强。”
周艳景感动地接过礼物,突然注意到老人手腕上有一圈奇怪的疤痕。“这是...”
“饥饿印记,”莎拉轻声解释,“六十年代大饥荒时,很多因纽特人饿得吃自己的皮靴。爷爷割下自己的皮肉喂给孩子们。”
乔纳西似乎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掀起衣服展示肋骨处更可怕的疤痕。“那时候政府强迫我们定居,不让打猎。没有驯鹿,没有海豹,只有难吃得要死的面粉和罐头。”他吐了口唾沫,“现在他们又说我们的传统饮食不健康,笑话!”
上午,伊萨克带他们体验了驯鹿皮的处理过程。新鲜的皮张要经过刮脂、拉伸、烟熏等多道工序,才能变成柔软耐用的皮革。周艳景尝试了刮脂——用特殊的弧形刀刮去皮下脂肪,比想象中费力得多。
“现代人买现成的皮衣,却不知道背后的辛苦,”伊萨克说,“我妻子做一件大衣要处理二十张驯鹿皮,花三个月时间。所以当你们花五千美元买‘因纽特风格’外套时,想想真正的因纽特人得到了多少。”
午餐是驯鹿肉汤和硬面包。饭后,莎拉带他们去了村里的学校——一间蓝色的预制板房,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画作。令周艳景惊讶的是,课程表上除了常规科目,还有“传统狩猎知识”和“兽皮处理技巧”。
“我们在努力保存文化,”年轻的女教师解释,“但很难。孩子们都迷恋手机和电子游戏,觉得打猎是‘原始人’做的事。”
一个意外插曲发生在下午。施永报在拍摄时不小心踩破了一层薄冰,半条腿陷进了冰窟窿。伊萨克和几个村民立刻冲过来救援,把他拉出来后直接带到了乔纳西家。
“快脱掉裤子!”玛莎命令道,同时端来一盆浑浊的液体。没等施永报反应过来,老人已经把他的腿按进了盆里。
“海豹油泡苔藓,”莎拉解释,“最有效的冻伤疗法。可能会痒几天,但总比截肢强。”
施永报龇牙咧嘴地忍受着治疗,周艳景却注意到玛莎的手法异常温柔——这位平时沉默寡言的老人,此刻像对待自己孙子般小心地为施永报按摩腿部。
当晚的告别晚宴上,村里人拿出了珍藏的美食——发酵三年的鲸脂、烟熏驯鹿鼻软骨、地衣沙拉...最震撼的是一道名为“因纽特冰淇淋”的甜点:用驯鹿脂肪、雪、浆果和鱼干油混合搅打而成。
“看起来像黑暗料理,但很好吃,”莎拉保证道,“高热量甜点,零下五十度也不会冻硬。”
确实,味道出人意料地美妙——像浓郁的奶油冰淇淋,带着浆果的酸甜和一丝海洋的咸鲜。周艳景吃了两碗,感觉热量从胃部扩散到全身。
夜深时,乔纳西拿出一个鼓,开始唱起古老的因纽特歌谣。没有歌词,只有喉音和自然的拟声——风吹过冰原的声音,驯鹿奔跑的声音,海浪拍打浮冰的声音...周艳景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千百年来在这片严酷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他们与自然既斗争又和谐共处的故事。
明天他们将飞往阿拉斯加,探访北极科考站。收拾行李时,周艳景小心地将乔纳西送的驯鹿胃茶包放进贴身口袋。这趟旅程已经过半,但极地给她的震撼和思考远超出预期。在这世界的尽头,每一口食物都是生命的礼赞,每一道疤痕都是生存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