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机站大院的铁门哐当一声响,不是送学员的破三轮,是辆白得晃眼的奥迪A4,轮胎碾过坑洼的水泥地,底盘蹭着凸起的硬土块,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车停得歪歪扭扭,离旁边那辆漆皮斑驳的农用小货三轮就半尺远。车门推开,细高跟先戳到泥地上,陷进去半截。鞋主人皱眉,啧了一声,用力拔出来,细跟沾了一圈黑黄泥浆。
车里下来的女人,看着三十出头,栗色卷发打理得一丝不乱,裹着件米白色羊绒大衣,在灰扑扑的院子里像掉进煤堆的珍珠。她捏着个精巧的小皮包,没看旁边蹲着啃冷馒头、满脸好奇的学员,径直走向板房门口。浓烈的香水味混着车里的香氛,蛮横地冲散了院子里劣质烟草和汗馊的浑浊气息,引得门口几个叼烟等开考的汉子都侧目。
陈恄正靠着门框,跟一个协勤抱怨系统又卡了,一扭头看见这女人,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协勤,压低声音:“我靠!奥迪!跑这破地方来考试?”
女人走到门口,没进去,皱着精致的眉头打量里面。惨白的灯光下,人头攒动,汗味、脚臭味、电脑主机散发的塑料焦糊味混成一股热烘烘的浊流涌出来。键盘敲击声噼啪响,夹杂着监考员不耐烦的呵斥:“别交头接耳!第几遍了!” 还有个半大孩子因为紧张,把鼠标拍得啪啪响。
她掏出手机,屏幕光映着涂了淡色唇膏的嘴,手指划拉着,似乎在找号码。拨通,声音刻意拔高,带着点撒娇的抱怨,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像根尖锐的针:“喂?李秘书啊?……嗯,到了到了!这地方……唉,别提了!跟菜市场似的!人挤人,味儿也大……对,就那个农机站!……你赶紧跟他们领导说说呀!这么多人,空气又差,怎么考嘛!……嗯,行,等你消息!”
她挂了电话,也没往里走,就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微微侧身,似乎想避开里面涌出的气味,羊绒大衣蹭了点灰白的墙皮也不在意。细高跟不耐烦地轻轻点着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在简陋的板房、穿着土气的学员和汗流浃背的监考员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丝……优越感?或者只是对环境的不适。
陈恄撇撇嘴,凑到高华民旁边。高华民坐在考务室门口那把破椅子上,伤腿僵直地伸着,裹在厚棉裤里像根柱子。他手里端着毛明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旧搪瓷缸,里面是浓得发黑的茶,热气早就没了。
“老高,瞧见没?开奥迪来的,”陈恄朝门口努努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看热闹的促狭,“嫌咱这儿庙小呢。打电话搬救兵了。”
高华民眼皮都没抬,吹开茶缸里浮着的碎茶叶沫子,啜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冷茶顺着喉咙下去,没压住膝盖深处那阵熟悉的、阴冷的刺痛。他搁下茶缸,粗糙的手指隔着厚棉裤,用力按了按膝盖外侧凸起的骨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考务室里,毛明正对着电话吼,唾沫星子横飞:“……系统又崩了?!重启!重启不行就拔电源!这拨人考不完,中午都耗死在这儿!……什么?老张家的二小子又偷摸看手机?收上来!再犯滚蛋!” 他砰地摔了电话,抓起搪瓷缸想灌水,发现空了,烦躁地骂了一句,一抬头,正好看见门口那抹扎眼的米白色和那张妆容精致的脸。
毛明的火气蹭就顶到了脑门。他蹭地站起来,椅子腿刮地发出刺耳的尖叫。他几步就跨到门口,警服下摆带起一阵风,黑着脸,冲着那女人,嗓门洪亮,带着长期在基层吼出来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站这儿干嘛?挡着门了!要考进去找位子!不考别堵路!后面人还进不进了?!”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细高跟踩在一块松动的砖头上,身子晃了晃,差点崴脚。她稳住身形,脸上那点疏离瞬间被恼怒取代,柳眉倒竖:“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吼什么吼?我等人!”
“等人外面等去!”毛明手指着院子,毫不客气,“考场重地,闲人免进!懂不懂规矩?打电话找人?找谁也没用!想考试,按流程来!排号!刷身份证!上机!”他像座黑铁塔似的堵在门口,眼神锐利,带着股“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守规矩”的煞气。
女人气得脸都涨红了,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那股羞愤。她捏紧了小皮包,胸口起伏着:“你……你什么态度!我要投诉你!”
“投诉?”毛明冷笑一声,指着自己胸口的警号,“看清楚!卯林交警毛明!投诉电话墙上贴着!随便打!”他声音更大,盖过了考场的嘈杂,“现在!要么进去按规矩考试!要么!出去等!别在这儿杵着碍事!”
周围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蹲着啃馒头的,等得打瞌睡的,都精神了,伸着脖子看热闹。几个监考的协勤也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
女人被毛明这股气势彻底压住了,又羞又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狠狠瞪了毛明一眼,踩着沾满泥浆的细高跟,噔噔噔地快步走到她那辆白色奥迪旁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砰地一声巨响关上车门。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但那股无形的怒气仿佛还在院子里盘旋。
“哼!”毛明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股气,像头刚打退挑衅的公牛,转身回了考务室,脚步咚咚响。
陈恄咧着嘴,无声地冲毛明背影竖了个大拇指。高华民依旧沉默着,端起那杯冷透的苦茶,又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激得他胃里一阵紧缩。膝盖那阵刺痛,似乎被刚才的闹剧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此刻又卷土重来,带着加倍的阴寒,顺着骨头缝往上爬。他放下茶缸,目光投向窗外。
白色奥迪安静地停在破旧的三轮车和农用小货中间,像误入泥塘的天鹅。深色的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目光。院子里,考试结束的铃声刺耳地响起,人群一阵骚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佝偻着腰走出来,手里捏着张打印的成绩单,脸上是混合着茫然和失望的愁苦。他走到院子角落,蹲下,把那张写着“85分”的纸片看了又看,最后深深叹了口气,把它小心地折好,塞进了旧棉袄的内兜里。
高华民的目光在那老汉佝偻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那辆沉默的白色奥迪。车窗依旧紧闭,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膝盖深处的刺痛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他这条腿的沉重和现实的冰冷粗糙。板房里,新一批学员带着紧张和希冀涌了进去,键盘的敲击声和监考的呵斥声再次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院子角落,老汉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蹒跚着走向那辆破三轮。白色的奥迪依旧沉默地停在原地,纹丝不动。农机站门口那块崭新的“科目一考场”牌子,在秋日稀薄的天光下,白得有些刺眼,又有些……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