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死寂的厅堂里,崩断的琴弦余韵在冰冷的空气中嗡嗡震颤,如同垂死毒蜂的嗡鸣。甬道内冰晶碎裂的噼啪声渐次平息,只余下彻骨的寒意弥漫不散。李寻欢站在入口处,青衫上凝结的细碎冰晶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冷光线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寒芒。他手中刀鞘斜指光可鉴人的黑石地面,目光锐利如淬火钢针,穿透空旷的距离,钉在琴台后那团雪白狐裘包裹的身影上。
“袖中寒针,可还安好?霜夫人。” 声音清冷,字字清晰,如同冰棱坠地。
狐裘下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按在断弦上的苍白手指缓缓抬起,指尖犹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宽大的兜帽阴影下,那弧度完美的冰冷下颌线条绷紧了一瞬。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滴落玉盘,清冽悦耳,却带着冻结人心的漠然:
“六扇门的血,寒螭涎的毒,还有…破我‘玄冰幻域’的刀意。阁下这份‘敲门砖’,霜阁收下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厅堂里形成奇特的回响,“只是不知,阁下是来问路,还是…寻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厅堂内的空气骤然又冷了几分。那巨大的《寒江独钓图》上,似乎有寒气氤氲。
李寻欢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冰冷的黑石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他离琴台尚有十丈之遥,目光却仿佛能穿透狐裘的遮掩。
“问路。” 他声音平静无波,“问一条通往‘夜星寒’的路。”
“夜星寒?” 霜夫人兜帽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这名字本身,就是一条死路。阁下既已沾上,又何必再问?”
“死路尽头,或许别有洞天。” 李寻欢的目光扫过那崩断的琴弦,“譬如,夫人这袖中寒针,与太行山道上杀人的冰针,与无归客栈密室中断喉的冰簪,似乎…同出一源?”
话音落下的刹那,厅堂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霜夫人按在琴台上的手指猛地一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狐裘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浪潮,轰然向李寻欢压来!
“你在找死。” 霜夫人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已带上了一丝凛冽的刀锋之意。
李寻欢立于杀意狂潮之中,青衫猎猎作响,身形却稳如山岳。他右手依然握着刀鞘,左手却缓缓从袖中探出。掌心,赫然是那枚带着狰狞狼头印记的幽蓝冰晶碎片!
“夫人请看,” 他将碎片托在掌心,幽蓝的光芒在空旷的厅堂里妖异闪烁,“此物,连同那‘寒螭涎’奇毒,皆出自无归客栈。死者口覆霜花,喉插冰簪,与夫人这霜阁的待客之道,异曲同工。更有趣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穿透力,“死者之中,有一位虎口沾着翰林院特供‘松云墨’的老丐,临死血书‘夜星寒’。而夫人这霜阁之中,似乎也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松烟墨香?”
幽蓝的冰晶碎片,翰林墨香…如同两把无形的钥匙,狠狠插入霜夫人构筑的冰封堡垒!
狐裘下的身影,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僵直!兜帽阴影下,那双一直搁在琴弦上的手,缓缓抬起,交叉拢入宽大的狐裘袖中。这个动作优雅依旧,却带着一种极度危险的戒备。
厅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冰晶碎片在李寻欢掌心,幽幽地散发着不祥的蓝光。
良久,霜夫人那冰泉般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松烟墨…翰林院…老丐…” 她似乎在咀嚼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那老丐…可是双眼被剜,身中寒毒?”
“正是。” 李寻欢目光锐利如刀,“夫人认得?”
霜夫人没有回答。她拢在袖中的双手似乎在微微动作。片刻,一个冰冷而略带嘲讽的声音响起:“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夜星寒’如天上寒星,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更是沾之即死的诅咒。阁下以为,凭一块碎片,一点墨香,便能窥其全貌?”
“不能。” 李寻欢坦然道,“但至少,能斩断它伸向科场的一只毒手。”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无归客栈死者,乃今科应考举子!凶手留下‘探花郎别想活着进京’之语!夫人这霜阁寒器流毒,沾满无辜士子之血,莫非也是‘夜星寒’授意,要断送大明朝堂的根基?!”
“科场?举子?” 霜夫人兜帽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再次弯起,这次弧度更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讥诮,“好一个心怀家国的‘探花郎’!可惜,阁下眼之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拢在袖中的右手缓缓抬起,苍白纤细的指尖拈着一枚薄如蝉翼、边缘流转着幽蓝寒光的冰针,针尾同样刻着微缩的狼头图腾!
“霜阁之器,只认交易,不问来由。有人付得起代价,霜阁便出得起杀人的东西。” 冰针在她指尖轻轻转动,寒光流转,“至于这代价背后,是朝堂倾轧,还是江湖恩怨,是忠是奸,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她指尖微动,冰针倏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夜星寒’…呵,它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影子,一个…让所有人恐惧的借口罢了。真正执棋的手,藏在最光鲜的朱紫之下,又岂是你能斩断的?”
李寻欢眼神骤然收缩!霜夫人话中透露的信息,如同惊雷炸响!“朱紫之下”?光鲜的朱紫?这指向…庙堂高层?!
“借口?” 他紧逼一步,“那这狼头图腾,这翰林墨香,也是借口?!”
“图腾是真,墨香也是真。” 霜夫人拢回双手,声音恢复了冰雪般的漠然,“但‘夜星寒’的真身,早已化入这汴梁城的每一寸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你看到的,只是它想让你看到的。”
她忽然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阁下既能破我幻域,想必也非庸手。不如…听一曲如何?” 不等李寻欢回答,她那双拢在袖中的手再次伸出,轻轻拂过古琴上仅存的几根完好的琴弦。
“铮——”
一声清冽孤高的琴音骤然响起!如同寒山古寺的晨钟,瞬间驱散了厅堂内弥漫的杀意和寒意,却带来另一种更加空灵、更加寂寥的意境。
是《折柳曲》。曲调悠扬婉转,带着离别的愁绪与杨柳的柔韧。琴音淙淙,如溪流穿过寒石,竟让这冰冷的霜阁,生出了一丝奇异的生机。
李寻欢眼神微动,并未阻止。他静立原地,凝神细听。这琴音…似乎并无杀机?
霜夫人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灵动而优雅。琴声流淌,诉说着灞桥烟柳,诉说着长亭送别。就在曲调渐入佳境,最是缠绵悱恻之时——
“铮——!”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尖锐的破音骤然炸响!如同金帛撕裂!
就在这破音响起的瞬间!霜夫人抚琴的右手袖口,一道比之前所有冰针更加凝聚、更加迅疾、几乎完全透明的寒芒,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毫无征兆地激射而出!目标,并非李寻欢要害,而是直取他左手紧握的那枚幽蓝冰晶碎片!
时机!角度!狠辣刁钻!她竟在琴音最柔处,暗藏杀机,目标直指那关键证物!显然,她不愿此物落入李寻欢之手,更不愿其成为指向霜阁的线索!
寒芒之快,已超越目力捕捉!瞬间即至!
李寻欢在琴音破响的刹那已然警觉!他左手猛地一收,要将碎片攥紧!但那寒芒太快!太刁钻!几乎是贴着他缩回的手指边缘掠过!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裂帛声!
李寻欢只觉得左手袖口一凉!低头看去,袖口已被划开一道寸许长的整齐切口!那枚被他紧握在掌心的幽蓝冰晶碎片,竟被那凌厉无比的寒芒边缘,硬生生削掉了一小块棱角!
一小片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冰晶碎屑,被那寒芒裹挟着,向后倒飞出去!
而就在李寻欢袖口被划破的瞬间——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碰撞声,从他破裂的袖口内传出!
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边缘带着明显断痕的青铜物件,从破裂的袖口滑落出来,“当啷”一声,掉落在光可鉴人的黑石地面上!
那是一枚残缺的虎符!
符身布满古老沧桑的纹路,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暴力损毁。更引人注目的是,在虎符靠近断裂处的位置,被人用利器深深地刻上了一个字——
**“侠”**
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一股不屈的锋芒,深深嵌入冰冷的青铜之中!
霜夫人抚琴的动作骤然僵住!琴音戛然而止!宽大的兜帽猛地抬起!
幽冷的光线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兜帽阴影下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其美丽,却又冰冷得不似凡人的脸。肤色苍白如雪,眉眼如画,鼻梁高挺,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只是那双眼睛…瞳孔竟是奇异的冰蓝色!此刻,这双冰蓝色的眼眸,正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岁月的剧烈震动,死死钉在地上那枚刻着“侠”字的残破虎符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空旷的霜阁厅堂里,只剩下那枚残缺的虎符静静躺在冰冷的地面,那个深深刻入青铜的“侠”字,在幽光下闪烁着沉甸甸的、不屈的光芒。
霜夫人冰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如同遭遇了最强烈的风暴!她所有的冷漠、所有的杀意、所有的掌控一切的从容,在这一刻被那枚残符和那个“侠”字,彻底击碎!她拢在狐裘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丝弦,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
“这…这虎符…” 她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冰雪般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破碎的颤抖,“…从何而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艰难挤出。
李寻欢的目光从地上的残符,缓缓移到霜夫人那张失却了所有伪装的脸上。袖口被划破处,寒风灌入,带来刺骨的凉意,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这枚残符,是他在太行山道上为盲丐盖斗篷时,无意间从其怀中滑落,被他悄然收起。他只觉此物沉重,纹路古旧,却万万没想到,竟能让这深不可测的“霜夫人”如此失态!
“一个将死之人所托。” 李寻欢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沉重,“一个被剜去双眼、身中寒毒、血书‘夜星寒’三字的…老丐。”
“老丐…” 霜夫人喃喃重复,冰蓝色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追忆。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但那决绝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他…他死前,可曾…可曾提及此符?”
“未曾。” 李寻欢摇头,目光锐利如刀,“他只言‘百年恩怨’,只写‘夜星寒’三字。夫人认得此符?认得…刻字之人?”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霜夫人,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霜夫人沉默。空旷的厅堂里,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枚残符的“侠”字上,冰蓝色的眼眸中仿佛有寒冰在融化,露出底下深藏的、滚烫的痛苦岩浆。良久,她才抬起头,看向李寻欢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挣扎,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认得?” 她嘴角弯起一个极其苦涩、冰冷的弧度,“何止认得…这‘侠’字,是用血刻上去的。刻它的人…早已在二十年前,就死在‘夜星寒’的寒针之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尖利,“他就是你口中那翰林墨香的主人!是上一代的‘探花郎’!也是…我的父亲!”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畔炸响!
李寻欢浑身剧震!饶是他心志坚毅如铁,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心神摇曳!上一代探花郎?父亲?死于“夜星寒”?!这枚沾染着老丐血迹和翰林墨香的残破虎符,竟是二十年前血案的遗物?!那老丐…难道是…
“那老丐…” 霜夫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冰蓝色的眼眸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是当年拼死护着父亲残躯、带着这半枚虎符逃出死地的忠仆!他本该隐姓埋名,带着这血仇的秘密烂在肚子里!为何…为何会出现在太行山道?为何会身中寒毒?为何…会死在你的面前?!” 她的声音带着质问,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更带着一种被命运嘲弄的疯狂!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扭结!太行山老丐的血书、无归客栈举子的惨死、冰晶寒器、寒螭奇毒、霜阁、狼头图腾…最终,竟都指向二十年前的一场血案!一场埋葬了上一代探花郎、也埋葬了“侠”字的血案!
“夜星寒…” 李寻欢低语,这三个字此刻重逾千斤,带着血色的回响。“它到底是什么?”
霜夫人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似乎让她重新凝聚起一丝力量。她拢了拢宽大的狐裘,仿佛要将自己重新包裹进那层坚冰之中。再看向李寻欢时,眼中的痛苦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绝取代。
“它是什么?” 她的声音恢复了冰雪般的质地,却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悲悯和嘲讽,“它是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刀,是深埋在所有人心底的刺。它没有真正的面目,却无处不在。它可以是江湖传闻中的杀手组织,可以是朝堂倾轧中的阴谋诡计,可以是…任何一个手握权柄、心怀鬼胎之人,用来清除异己、攫取利益的…工具!而它的力量之源,便是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她缓缓抬起手,苍白的手指指向厅堂尽头那幅巨大的《寒江独钓图》。“看见那画了吗?寒江孤影,独钓寒雪。世人只道是隐士高洁。可谁又知,那垂钓的丝线之下,系着的,是足以倾覆大明朝堂的鱼饵?是边关十万将士的性命?还是…一本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武林秘典?”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李寻欢身上,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李寻欢,你想斩断‘夜星寒’伸向科场的毒手?何其天真!它早已化入这科场本身!你可知,今科会试的主考官,早已被‘寒螭涎’侵蚀了心智?你可知,考场之内,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探花郎’之名落定,便是收网之时?届时,血溅贡院,举子陪葬,天下哗然…这才是‘夜星寒’真正的目的!用万千士子的血,染红那幕后之人的通天之路!”
霜夫人的话语如同冰锥,一根根刺入李寻欢的心底!主考官被控?考场杀局?血染贡院?!这阴谋的疯狂和恶毒,远超他的想象!而目标,赫然直指即将踏入科场的他!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霜阁的玄冰更甚!
“你…如何得知?” 李寻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霜夫人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她拢在袖中的手再次伸出,指尖捻着一枚小小的、通体漆黑的蜡丸。“因为这‘寒螭涎’的配方,连同操控主考官心智的‘牵机引’,便是我亲手调配,交付出去的。”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霜阁只做生意。有人付得起代价,我便给得起杀人的药。”
李寻欢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风暴,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袖中飞刀的寒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所以,你也是‘夜星寒’的爪牙?”
“爪牙?” 霜夫人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浓重的悲哀和自嘲,“我只是一个…被困在冰窟里,连复仇都找不到仇人真正面目的…可怜虫罢了。” 她捏碎了那枚黑色蜡丸,一缕极其细微、带着甜腻腥气的黑色粉末飘散在空气中。“父亲的血仇未报,忠仆的命债未偿,霜阁不过是我在这黑暗深渊中,苟延残喘、积蓄力量的囚笼!我比任何人都想撕开‘夜星寒’的伪装!找到那真正执棋的手!”
她猛地盯住李寻欢,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李寻欢!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怜悯,而是交易!一个你无法拒绝的交易!”
“交易?”
“不错!” 霜夫人斩钉截铁,“我助你破此科场杀局,保你不死!而你…” 她的手指指向地上那枚刻着“侠”字的残破虎符,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你要用你的飞刀,替我斩开一条血路!找到二十年前血案的真相!找到‘夜星寒’真正的主人!用他的血,祭奠我父在天之灵!”
幽冷的霜阁厅堂里,巨大的《寒江独钓图》下,两个被命运和仇恨裹挟的身影冷冷对峙。一边是身负血仇、深陷黑暗的霜阁之主,一边是身陷杀局、心怀家国的今科举子。一枚残破的虎符,一个刻入青铜的“侠”字,成为连接冰冷交易与滚烫血仇的唯一纽带。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急了,呜咽着拍打着霜阁紧闭的门窗,如同无数冤魂在催促。汴梁鬼市的夜,深得看不到尽头。而贡院的钟声,已隐隐在风雪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