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放学，周宁照例故意放慢收拾书包的步调，一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黄梦还没走。教室里坐着三个人，又像一个人也没有一样安静。周宁站起身，正准备背着书包离开教室，书包上的拉链一下撑开。
许是书包用得太久，不管怎么拉，都合不上。周天予坐在后排看书，他习惯这个时候看各种杂书等待周宁，他瞟见周宁焦躁地来回拉着书包拉链，时不时拨动着拉链上的齿轮，走上前，小声问：“怎么了，需要帮忙吗？”周宁哭丧着脸，额头上急出细微的亮光，说：“书包拉链坏了，不知道怎么，一下就合不上了。算了，今天抱回家吧。”她脸上有一种长久的困乏，像一个连日工作了许久的老人，暮气隐隐。周天予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买瓶水。”‘不用’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他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只剩两个人的教室比三个人的教室多了一分刻意。周宁面朝课桌坐着，弓着腰挡住放在腿上的书包，一如挡住那份不愿公布的羞耻。
时间因为紧张而度秒如年，周宁刻意放轻了呼吸声，等待周天予的解救。忽然，她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落在肩头，她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黄梦那张清秀的脸。黄梦对她笑了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抑或是九颗，反正是一排整齐大小均匀的牙齿，说：“我有一个方法可以修好这种坏掉的拉链，你用家里点过的蜡烛，流下来的蜡油擦在拉链上，一下就好了。
黄梦的大方得体属实是吓到了周宁，她慌乱地一边抱紧书包掩饰不堪，一边又因为识破而感到羞愧，她觉得自己和黄梦比起来，就像一个乡下野丫头误入城堡，她忘记了回应也忘记了答谢，一直到周天予小跑着过来喊她的名字，她才晃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说：“谢谢你。”黄梦回到座位上，背着书包，说：“咱们一起走吧。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柔水村的吧，我是你们隔壁村子的，黄家湾。”
周宁说：“你先走吧，我们还要等一会儿，下次再一起。”黄梦笑着答：“那好吧。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方法，很管用。”她笑着招手，做出告别的手势。
周宁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很希望她在这个时候回头，可惜她没有。她木讷地喊：“黄梦。”那条无声的辫子转过身，“怎么了。”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周宁觉得黄梦是一台机器，一台会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的机器。她用饱蘸露水的眼睛悠长地看着她，说：你快告诉大家，你不是小三，你没有怀孕。黄梦皱起的眉头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愚蠢的，她用现有的方式快速找补自己奇怪的举动，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事儿。你头发真好看。”
“我下次教你。”黄梦笑着离开。
暂且不提当时的科学技术，这样一个值得研究的例子拿到现在来说，也没有任何一台机器能从眼神中读出当年的周宁到底想说什么。在后来慢慢理解人与人之间是那样深奥后，她就不再后悔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毕竟，黄梦没有办法自证不是小三的清白。除了脱掉裤子，告诉大家，我还是处女。可，这是荒诞的，空穴来风的。
其实不说是对的。仅凭一次交谈，就断定她是无辜的，确实很牵强。连周宁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和黄梦慢慢靠拢了。这是情有可原的，谁不喜欢美丽的东西，谁不愿意靠近美丽，用它广大的余力作威作福。
今天情况特殊，周宁的肩上没有书包的重量，全身都感到轻松，她慢慢恢复往日的精气神，问周天予，：“你相信吗？”周天予不懂她的意思，说：“相信什么。”周宁说：“他们说的，关于黄梦。”周天予甚至没有思考，“不信。”
周宁如释重负，轻轻舒了很长一口气，说：“嗯。”旁观者是看得最清楚的，也是最仁慈的。特别是对美丽的事物。
周天予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手护着胸，起身的时候顿了顿，似乎有别的话想说。周宁关切的问他：“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想说的？”
少年的沉默带着封闭，难以撼动，他说：“没事。”
选择相信黄梦的好处是显而易见，迅速发展的。黄梦的与人为善，虽然没有攻破那些流言，但是暂缓了人们对她的敌意。除了周宁，和曾经在背后无声支持过的周天予，与黄梦熟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难越过去的砍，其实是自己，他们参与过谩骂黄梦的活动，又腆着脸来示好，这不仅仅是一件说服自我的过程，更是承认黄梦是好女孩的自醒。
曲线救国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男生作为更不记仇的代表，体育课主动邀请周宁，“待会儿丢沙袋，叫上黄梦，一起来呗。”黄梦的美丽，连带着周宁，一起被重视起来。家里条件还不错的女生，带了许多蝴蝶结发卡，围着周宁，说：“这个大红色可适合你，这个粉色，适合黄梦。”然后，大家配合着表演，一起叫着：“黄梦，黄梦，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了。”那是第一次周宁对美丽的作用有了新的认识，她看着被人群簇拥的黄梦，像一只明艳的蝴蝶，好像马上就要飞走了。
循规蹈矩是学生时代的特性，当时想要翻出浪花的一颗心比上天揽月还要热忱。吴满香是一个独立抚养女儿长大节省至极的女人。吴满香秉承着能节约一分是一分的原则，周宁被迫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共垫一床棉絮。她晚上不点灯，在集市上买了很多一分钱一根的白蜡烛，每天晚上划亮火柴点燃烛芯。对于周宁来说，蜡烛和灯的区别都不大，一样虚弱的光，一样印在墙上佝偻的影子。一个月用三支，十天用一支，十天里前五天的光最亮，后五天里一日比一日暗，最后一天就只剩一点光沫子，在夏天的萤火虫，发着微小又亮眼的光。
每燃完一根蜡烛，周宁就把桌上的蜡油收集起来。这些蜡油对她来说大有用处，书包拉链坏了，用干了的蜡油反复在上面摩擦，一个崭新的又可以合上的拉链就诞生了。对于她和吴满香来说，尽量减少给彼此的麻烦，日子会好过一些。在后来衣服书包拉链反复坏掉，反复用蜡油摩擦的夜晚，周宁就会想起黄梦。那个像一只蝴蝶的姑娘跟她说，我知道有一个办法。
黄梦像一只蝴蝶，周宁没向任何人说起过。她一边对这个冒出来的想法怀着深刻的不解，一边又固执的认为她就是一只蝴蝶。期中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周宁在教室等被老师叫去批改卷子的周天予，她趴在桌子上补觉，外面突然就变了天，刮起大风。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是黄梦喊醒周宁的，她用稍微清脆的声音喊：“周宁，周宁，醒醒，醒醒。”在醒来的前一分钟，周宁正好梦到周得福在一片雪地里拖着皮鞋往悬崖走，白茫茫的一片雪地，广阔无际。周宁睁开眼，是教室。她说：“是你。”周宁回头看了看周天予的座位，空的，书包靠在椅子上。她的视线环顾教室一圈，回头黄梦脸上，说：“有事吗？”黄梦扎一个马尾麻花辫，头上有一块做工粗糙的蝴蝶结，她好像翻了一个白眼，又好像没有，说：“没事不能叫你吗？”她坐在离周宁旁边，中间空出一个位置，说：“你怎么还不回去，等你哥？”
周宁重新趴在桌上，说：“他不是我哥。”她想到那片雪地，那么白，很大一片，又想到雪地里的男人，在心里问，那是周得福吗？没看见样子，只有一个背影，怎么判断他是周得福？她紧锁着眉头，忘记了旁边黄梦的存在。
黄梦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试图拉回周宁的思绪，她说：“他不是你哥，你怎么每天和他一起？”周宁偷偷白了她一眼，她敢断定，黄梦没察觉到，因为她脸上还挂着不深不浅的微笑。对于这种带有目的性的暗示，周宁本能地抗拒，她把这种作风完全归结为吴满香的把式。她说：“不是我哥就不能在一起了？”黄梦亮着的眼睛暗下去了，羽翼般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光。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这个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时，吓了周宁一跳，她赶紧又说：“不是我亲哥，是我表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趴在桌子上。天一格一格暗下来，像一个抽屉，慢慢关上。周宁继续想周得福，她猜测那或许并不是悬崖，周得福靠近的不是悬崖。或者那片雪太白了，分不出界限，周得福没看见那是一道悬崖。教室像停了电的房子，暗得只看见轮廓，桌子，讲台，书本，黑板擦，黄梦的轮廓。她的声音又响起：“真羡慕你有一个哥哥。”黄梦的羡慕突如其来，快速拉近俩个人之间的距离。她侧了侧身子，朝着黄梦的方向，说：“等下我们三个一起回去吧。”黄梦没作声，她的嘴巴像一片叶子，像柔水村的橡叶，薄薄的，向下拉着。
那天晚上，周宁躺在床上，想黄梦说的话，想黄梦的动机。她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不知道谁家的狗在吠叫，有规律地叫着。吴满香的鼾声与狗叫声搅在一起，惹得周宁浑身发燥，她的喉咙像是被胶水糊住，她想发出声音，想叫醒吴满香，任凭她使劲，发不出声音。她怒睁眼睛，她背后被抽空了力气，她头发竖起来，她双脚冰凉，熬到了早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