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千万朵，先表寻梅这一枝。

流求距离梅花码头约莫二百五十里海路。码头人胆大，寻梅还真的推着一片小舟就下去了。她忽略了天时的恶劣。

夜黑风高，风高浪急，小舟好比鲤鱼跃龙门，激得她花容失色，却激得易枝芽乐不可支。

文、武学天赋，易枝芽可能远远比不上哥哥姐姐，但论水性，哥哥姐姐在陆地上接力也未必追得上在水里跑的他。

他一见到水就变成鬼。

娃娃年纪，屁都不懂一个，与其说他喜欢水，倒不如说水吸引他——打一断奶就学会搬凳子，搬凳子干吗用呢？跳海。梅花听宇临海的窗户都是锁死的，不然他随时都会往下跳。

但就是这样，他也总能出现在海里。因为他很会哄哥哥姐姐开心。而哥哥姐姐一开心，就会带着他下海。实际上哥哥姐姐支持他玩水，也享受他超乎寻常的好水性带来的惊奇。

通常来说，早上他一个猛子下去，出来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一来二去，没有人会怀疑，东海龙王到得的地方，他也到得。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要不然他就会下去跟舟赛跑。

睡着了。小舟颠三倒四地跑，他就颠三倒四地睡，一直睡到正午时分。醒来一睁眼，他发现自己和小嬢已经在码头老乡张大仁与李在下合伙经营的雄赳赳号渔船上了。

寻梅表情复杂，一副被骗上贼船的样子。李在下正滔滔不绝地在跟她讲着什么大道理。

张大仁不在船上，易枝芽当然不会知道他追杀踏雪去了，更不会知道眼前的李在下已经变成了雄落。他知道的是张大仁和李在下都是大好人，但凡有人家嫁女儿，女婿都按着他俩的标准来找。他知道的是这俩人忠厚老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俩人勤劳苦干，日出而作日落也不息；这俩人乐善好施，左邻右舍都喜欢向他们借钱。他问寻梅：

“小嬢怎么不高兴呢？”

“咱的船翻了。”

“再翻过来不就得了？”

“浪大，冲走了。”

“您应该叫醒我，让我来追。”

“下次吧。”

“下次一定记得哦。”

“一定记得。”

这个正午更像是傍晚，但比傍晚更黑。风越刮越大，浪越打越高，最高的能打到天上的云。浓郁的云层间偶尔会有闪电掠过，并带出一阵干脆的雷响。老天爷快憋不住尿了。

寻梅也快憋不住想打仗了。但雄落一点不急，他不停地说话，将自己从出生以来做过的好事与肮脏的勾当都介绍了个遍，声情并茂，把自己感动到了，时不时地捶胸顿足。雄赳赳号比小舟安全得多，却没稳当多少，它动情地摇曳着，似乎在配合主人的情绪。雄落继续说：

“八年来，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得到那本破书和那两把破刀剑，要怪就怪杨不扬夫妇死的死走的走。”

又说：“姐姐你说，若是他们在，那些破东西对我这种粗人来讲就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但突然有一天他们不在了，却把东西留在了台面上，也就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姐姐你说，如果换作是你，动不动心？想不想要？”

又说：“人之初性本善，是利欲使人变坏，而不是我想变坏。姐姐你说，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但是我们家真没有你说的那本破书。至于破刀剑呢，大小姐带走了，想要的话你去找皇帝。”

“既然如此，你们跑什么跑？”

“怕被欺负。像你们这种不问青红皂白的人太多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不信。”

“不信就闭上你的臭嘴。”

“真拿姐姐没办法。”雄落自嘲地笑了笑，双手搓了搓胡子拉碴的脸，然后看向易枝芽：“小朋友来两句？”

“来两句什么？”娃娃腔很天真，但不失严谨。

“书和刀剑。”

“打死我也不说，”易枝芽身体里的养分似乎全部跑去培育水性了，说起话来依旧带着严重的奶声奶气，“除非死人会说话。”

“打死也不说？什么事情这么重要？”雄落循循善“诱”。

易枝芽严肃地说：“不能说的那些事情。”

雄落大笑，气笑的。正在劳作的四个伙计可能是想替老板缓解尴尬，也跟着大笑，且音量保持一致。这是一个好马屁。

雨开始下了。雨点稀少，但粗如冰雹，好像有人躲在云层里玩高空抛物。雄落突然止住笑。伙计们也马上踩刹车。同一个开关控制似的，很先进。雄落对他们说：

“你们带娃娃进舱里避避雨去。”

“你敢？”寻梅腾地向前一步。

“我的秘密你全都知道了，我敢也得敢，不敢也得敢。”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来吧。”

雄落却又突然叹气。这一叹很有内容，有调侃的味道，更有某种自我反省的良心发现。他痛心疾首地说：

“做好人很容易，就像近八年的我，踏踏实实过日子，从不给社会添乱。反之呢？做坏人太不容易了，姐姐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多可怜？我恨我自己。”

寻梅不应。荣字号伙计问雄落：

“敢问痨爷，您话说完没有？”

“你想干吗？”

“说完了我就抓人，没说完我就再等等。”

“说完了。你们继续工作去。人我自己来抓。”

“一人做事一人当。痨爷好样的。”

易枝芽从寻梅的身后探头，问雄落：“痨爷想抓谁呢？”

还别说，很多时候小孩子这种一加一的问题就是能难倒大人。雄落愣住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寻梅动手了。

女人打架，能偷袭的就决不宣战。杨不扬说的。

杨门从不收徒，杨不扬破例教她武功，是因为将她当作家人。但教法也没那么正规，主要以好玩为主。偷袭就很好玩。

老师的话一定要听。而且一出手便是焚心裂骨钉的绝招之十二金钗——十二枚漂亮的小钢钉均匀分布为两横两纵、呈“井”字状向雄落袭去。井，这里的意思是四通八达、八方来财，想不要都不行。

但雄落毕竟是聪明的罪犯，满肚子坏水也满肚子是计，不退反进，竟然迎着十二金钗的方向来了一记前空翻，生生地从“井”中间的那个小口钻了过去。熊起长得像熊，而雄落像猴，细长精瘦刚刚好，再胖一分就难说了。

这回轮到寻梅发愣了。杨不扬跟她说过，只要敌人能避开十二金钗，那就不用再打了，再打下去也是输。

老师的话一定要听，但学生的实战经验也实在是太差了，就没正儿八经地打过架，不懂什么叫做乘胜追击。

别看雄落躲得巧，其实他完全是凭借脑筋急转弯而侥幸逃脱。这时候只要轻轻地再来一手，首战就告捷了。

不过还好，寻梅没有持续进攻反而将雄落迷糊住了，以为是计，也不敢贸然出手。战局就这样僵住了。

再不打就没机会了。

有人劝架来了。

谁呢，这么无聊。

暴风雨。顶级暴风雨驾到。

雨终于倾盆而来。风亦不甘示弱，它们手牵手拖出一声声长长的号叫，黑压压的天空被撕开一道道棱角分明的口子。雷电也不再遮遮掩掩，倾巢而出。一时间地动山摇，仿佛海底龙宫爆炸。

雄赳赳号好比醉汉，跌跌撞撞，一步一小摔，三步一大跤。寻梅一手环抱易枝芽，一手紧锁桅杆。雄落大叫：

“还不进舱去？”

寻梅不听，宁愿东跌西倒，鼻青脸肿。雄落又说：

“有志气。我就喜欢你这志气。”

雄赳赳号上的一艘急救扁舟脱离轨道，随着牵引绳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呼啦呼啦的，要是被拍到一下，至少能登月。最后扁舟落海，携手惊涛骇浪跳起了迪斯科。

“看准风向，把握角度，点点偏差都不允许，就像讨老婆那样精挑细选。”雄落吼着降下了主帆。

华字号伙计回应：“才晓得痨爷打光棍，原来是眼光太挑剔。”

富字号伙计反驳：“你懂个球，人这叫追求。”

贵字号伙计接腔：“光棍就是光棍，追个球。”

嘴上没闲着，手上也没闲着。水手们摸爬滚打，通力合作，试图让近乎直立行走的雄赳赳号重回正轨。

“就说做坏人不容易，老子好不容易又出门做件坏事，老天马上就跟老子过不去。老天开眼了吗？你们说，那个老混蛋几时开过眼？”雄落苦笑着，将斧头砍进船身，再紧握双柄，接着反身跃出海面——在空中飘啊荡啊，以自己微薄的体重为制衡雄赳赳号增砖添瓦。

荣字号伙计应道：“老天就是开眼了，要收了你这个杀人犯。你就是个杀人犯，狗改不了吃屎的杀人犯。今日我荣华富贵要是能逃过这一劫，立马回老家享荣华富贵去。老子们不干了。老子们被你奶奶个熊害惨了，四个人加起来打了一百多年的光棍。”

“有骨气。你们早要有这骨气，就不会被杀人犯收买了。”雄落大笑。笑过头了，差点没脱手而去。

“谁让你这孙子出那么高的价？”华字号伙计忿忿不平。

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正当雄赳赳号慢慢远离激流、渐趋平稳之际，斜刺里杀出了一艘海盗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