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海里头，除外海鲜，最不缺的就是海盗。

海盗船从一卷巨浪中穿出，径直撞向雄赳赳号的屁股。

雄赳赳号顿时像陀螺似的转起了圈圈。海水从受损处鱼贯而入。这下雄赳赳变成了灰溜溜。雄落大骂：

“狗娘养的董三每。”

富字号伙计说：“狗娘哪里养得出这种人？”

狗娘养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狗娘养不出的是什么呢？

还是董三每。

海盗船上自然是海盗，这一伙海盗盘踞马公岛，倚靠天险无恶不作，有钱抢完，有人杀完。董三每正是马公岛海盗的第三代当家。

前两代呢？被人杀了——董三每的祖父董一每与父亲董二每分别被少林和尚决明子大师、杨不扬所诛杀。因为杀得太轻松，所以三秦观掌门希女子道人坐在一边嗑瓜子。

决明子大师、希女子道人与杨不扬乃生死之交，闻名遐迩的铁三角，江湖版的刘关张。踏雪就是准备将木香沉托付给和尚，而墨自杨留给道姑。一人一个，有福同享。

人一肥硕，看起来就威猛。董三每就是。装扮也能加不少分。他的发髻上别了一个真品骷髅头，身着一身鲨皮大袍，脚踏鳄皮长靴，帅到雨都停了。易枝芽一开始以为是东海龙王现身。他问寻梅：

“龙王出水不会被憋死吗？”

“会。”雄赳赳号还在转个不停，寻梅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死啊他。”

“他出来了吗？”

“那不是吗？”

“……那是贼王。”

小孩子最怕贼了，不敢吭声了。贼王也确实够吓人的——董三每束腰挽袖，一只脚踩在船舷上，双手平展，嘴巴喋喋不休，好像在迎宾，也好像在诗朗诵。在小孩子看来，这就是个疯子。

海盗船上射出几支带着铁索的大号弩箭，制住了雄赳赳号。

荣华富贵都是好员工，马上操起家伙补缺挂漏。要命的交给老板。雄落对董三每说：

“杨不扬刚升天，贼三代就敢出来丢人现眼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你快。”

“道上规矩，先到先得。”

“本董不懂规矩，只知见者有份。”

“抢是吗？”

“放心，这回不抢。”董三每可劲地拍打着胸脯，“本董保证此行的目的与你雄落没有任何冲突。”

“你认得我？”

“都是坏人嘛。”

“你赔了我的船钱，可以不算冲突。”

“没问题。但得等本董办完正事先。”董三每突然间不客气了，作势让雄落闭嘴，然后视线转向寻梅：“你家主人诛杀我爷我父，我娶你回家做老婆，不算报仇吧？”

“死海里做梦去吧。”寻梅别过脸去。

“你别逼我抢，我这人最讨厌抢了，天天抢，没意思。”

寻梅不睬，只顾低下头来，将怀里的易枝芽从右手换到左手，并借机扣住了十二枚小钢钉。董三每又拍胸脯：

“五湖四海之内，无人不知本董喜欢你，独独喜欢你，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本董保证一回去就休了所有的老婆。”

然后对天发誓：“本董若有半句谎言，教本董落入这海，让鱼咬死，一口一口地咬，照着凌迟那样来。”

雄落接过话茬：“她现在是我的人，我也有正事要办。”

“你觉得你做得了主吗？”董三每打了一大串哈哈。

“没觉得，但我想试试。”

“说实话，我没碰到过像你这么不想活的人。”

雄落问荣华富贵：“这人说我不想活，你们说好不好笑？”

“好笑。”荣华富贵异口同声。

雄落回头对董三每说：“听见没有？我很怕死的。”

“那你死定了。不过今日本董有好事，给你个机会——假如寻梅姑娘答应我的求婚，我就放过你。”

“她要是应了你，就教老子落海，让鱼咬死，一口一口地咬，照着凌迟那样来。”雄落又被气笑了，也玩了个对天发誓。

董三每指着雄赳赳号对寻梅说：“你就是这一船人的救世主。”

寻梅仍旧不睬。董三每再拍胸脯，大度地说：

“终身大事嘛，是该好好斟酌斟酌，尤其是女孩子。这样吧，本董给你一泡尿的时间考虑。”

然后喊过一个手下：“来，尿一泡，按正常尿，不急不缓地尿，客观地尿。倒几步再尿，甭伤了大雅。”

又骂了句：“什么玩意儿，动不动就急着掏家伙。”

那名手下执行力很强，二话不说就上手了。易枝芽被逗乐了：

“那个大哥哥好调皮。”

雄落问他：“剁下来给你玩？”

“我自己有。”

“自己的不能剁。”

“我不玩蚯蚓。我喜欢玩大的。”

“玩什么大的？”

“蛇。我姥爷家养的那种。”

雄落打了个激灵，转问寻梅：“你准备好了没有？”

“没你家的事儿。”

董三每一听，也乐了：“寻梅姑娘说得好。这是咱家的事儿。”

又问：“你考虑好了没有？”

易枝芽大叫：“还没尿完呢。”

董三每回头看了看那名手下：“今儿才发现你长了一副水牛肚，难怪你老婆一天比一天水灵。快点。”

那名手下一急，加速。尿完了。董三每向寻梅伸出手：

“容本董牵娘子过船。”

寻梅问易枝芽：“还记得小嬢跟他说过什么吗？”

“记得。”

“那你替小嬢再跟他说一遍。”

易枝芽对董三每说：“死海里做梦去吧。”学大人的口吻，但越学奶声奶气越重，惊呆了董三每。他对寻梅说：

“你傻呀？就本董这条件……太打击人了，本董求婚成百上千次，没有一次不成的。”

而后面对苍天：“天啊，您老人家出来评评理，本董为了寻梅姑娘，甘愿娶一休千，她还不满足。”

又回头问那名手下：“还有没有库存？再尿一泡，只要轻轻一泡，我的寻梅姑娘便能回心转意。”

再向寻梅伸手：“本董说话常常不算数，但今日所言句句是真。来，你往前来一步，来摸摸我的心。”

也就是在他大肆抒情的时候，雄落做出了一个只有自己人才能意会的暗示。荣华富贵放缓了手中的活儿。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但这么说也是安慰自己的，海里的虾蟹恐怕也能看得出来，雄赳赳号挑战海盗船无异于以卵击石。

像雄落这种犯罪大师，岂能分析不出敌我实力。

海盗船除外董三每与小喽啰，还有八个响当当的老牌海盗，马公岛四鬣与楚歌四鲸。这些人都擅长以多打少，所以说跟他们玩群殴必输无疑。单挑呢？单挑就算了，董三每一人就能打雄落至少俩。

但为什么还要打呢？

因为不打也是死。作为八年老乡，雄落太了解寻梅了——寻梅不屈服，董三每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贵字号伙计抛来一个飞眼：

“到底打不打？”

“这回让贵哥做主。”雄落回了一个过去。

“打。”

打就打。马上打。雄落一斧砍断急救扁舟的牵引绳，另手抓住寻梅的肩膀，连同她怀里的易枝芽一并甩向扁舟：

“顺风走，一定要顺风走。”

这才是熟悉的李在下的口吻。

话音落时，寻梅亦已到达扁舟。而在此之前，她向董三每打出了十二金钗。配合不错，也当做是对李在下说的一声感谢。然后驾舟而去，乘着风势，转眼间已漂离十数丈开外。

余光中，雄赳赳号上的雄落与荣华富贵飞身而起，十把斧头劈头盖脸地向董三每砍去。

紧接着一座浪山卷起，将陷入激战中的海盗船隔离在视线之外。一阵阵刺耳的短兵相接。再一座浪山打来，耳边只剩下了水声。

寻梅水性不差，但驾舟能力泛泛，很快就错判风向。小舟再一次卷入了漩涡之中，三锤两棒地就被打翻了。

误入歧途，老手来也得翻。

满大海都是路，就是没有回头路。

寻梅大骇。上一次其实没翻，只是船断成两截而已，正好被雄落赶上。这一次翻了个底朝天，再老手的人也会害怕。

但易枝芽不，只顾咯吱咯吱笑个不停。他早就想下海游过去。

扁舟如放飞的风筝一样，自由得不知去向。

寻梅欲哭无泪。接踵而至的各种打击，她的体力已到了强弩之末。而易枝芽那个挨千刀的还在笑。他大声问寻梅：

“刺激不？”

能不刺激吗？寻梅根本无暇作答。或者说她在做最后的努力，为的就是能够稳住身体，从行李中拿出救命皮囊。

这是个特制的皮囊，能够轻松地吹成气囊。也就是救生圈啦。她将气囊两端的活结绳套上易枝芽的双肩并固定。相当于抱住一个球。这是最后一重保险了。寻梅气喘吁吁地说：

“这里离流求应当不远了。天色一转晴，你就即刻往东走。”

“东在哪儿？”

“认识太阳公公不？”

“认识。”

“东就是太阳公公怎么走，你就反着走。”

“要是太阳公公不来呢？”

“一定会来的，太阳公公没那么没良心。但不管怎么走，见到岸就上，不管什么岸。”

“小嬢不跟我一起走？”好不容易说了一句人话。

“先听我说完。接下来小嬢说的这句话，你一定要像学习《八般弱水剑》那样用功，哪怕烂熟于心还是不能放。”

“小意思。小嬢尽管道来。”

“莫寻亲，莫寻仇，好好练功，好好活着。”

易枝芽当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回答仍然超级爽快：“小孃放心，芽儿保证完成任务。”想了想，又问：“小嬢不跟我一起走？”

“小嬢没气力走了。”寻梅笑着放开了手。这个笑容耗尽了她身上的最后一丝能量，她再也无法抵抗通身抽筋带来的剧痛。

“小孃——”

“小嬢——”

“小嬢——”

波浪滔天，天旋地转。浪尖上跳跃着一只绣着红梅花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