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黄昏。韩阳小城西北部八十里远近。壶臼山。

壶臼山，闽东第一神山，因庞大的山石群经由亿万年的水流冲击而形成无数奇形怪状的壶穴与冰臼而得名。它将水的力量诠释得美轮美奂。壶穴基本形成于崖壁，冰臼则于小幅度坡面或原始河床居多。

小般若庵位于壶臼山山腰，依傍一个高耸入云的壶穴而建，周围遍地冰臼，处处泉水叮咚。毛毛雨，成大水。万千小泉汇聚一起，在庵前不远的一个直角落坡上形成了一帘瀑布。站在瀑布之巅，就能看到大自然里所有的景色。墨自杨如获至宝。

海域风狂雨暴，而壶臼山春和景明。

大路人多眼杂，踏雪一行人尽可能择小道而行，不曾想邂逅这等仙境，自是痛快地决定就此歇宿一晚。

小般若庵萧索不堪。一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墨自杨就说：

“谁人弃此地而去，实在令人无法想象。”

步入院坝，四处打量，又说：“瞧这光景，就像梅花码头的几厝老宅一样，怕有几十年没人住过了。要不咱干脆不走了，咱不正是需要这样的一个地儿暂避风头吗？”

踏雪白了她一眼：“这是养老静修用的，不是你们年轻人该呆的地方。你们必须学好本事，要不谁来重启梅花听宇的威风？”

“假设大和尚和漂亮道故不收我们呢？”

“没有这种假设。”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东西。”

“别跟我扯大道理，我读书少。”

“我不喜欢希女子道人。”

“亏人家还对你情有独钟呢。希女子道人一生痴迷武学，不近人情，你说她来到梅花听宇，除了你之外，她还愿意跟哪个闲人说上一句半句？就连你娘亲，她都不屑理会。”

“那是她有难题想请教我而已。”

“我的天啊，你比她还要狂上几分。”

院坝中央有一套天然的石头桌椅，粗糙得很讨喜。一桌六椅，木香沉一一打扫干净：

“大嬢请坐。妹妹也坐。”

然后拿出水壶，打水。院子里也是遍地冰臼，落叶与灰尘再多，也污染不了这些长年流动的泉水。墨自杨坐下，手托腮：

“大孃不是说我们三兄妹现在已成众矢之的了吗？换言之就是烫手山芋。我不想连累他们。”

“你的套路还真是不少。”

“我说的是事实。您理解歪了。”

“决明子大师与希女子道人怕被人连累吗？那些视你们为香饽饽的人大都是些旁门左道，而少林和三秦观是正派中的正派。少林身为武林领袖自不消说，而三秦观与少林唇齿相依——希女子道人出师于崆峒，而崆峒源于少林，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您说的都是些表面现象。他二人能代表整个门派吗？不能。皇帝都不定能当整个大唐的家。”

“你到底从哪儿学来的满脑子歪理？”

墨自杨问木香沉：“这是歪理吗？”

“不是。”

“别装模作样。”踏雪哼道，“你俩本就是一丘之貉。”

又说：“你一提大唐反而提醒我了——自十三棍僧相助李世民打下江山起，少林便是大唐的国宝，三秦观也是经朝廷认证的为数不多的国教道观，就凭这些名头就足以吓退那些居心不良的人。”

墨自杨笑道：“您不是说咱梅花听宇毁于朝廷之手吗？”

踏雪登时哑口无言。木香沉说：

“妹妹只是想表达心中疑虑罢了，并非不从大嬢的安排。”

好人不好当。墨自杨接口就说：“我就是不想去。”然后起身往庵内走去。再重的陈年霉味也掩盖不了书香——她竟然径直往最里屋的书斋走去，恍似熟门熟路。身为一名资深书虫的她，就是在这书斋里收获了一份奇缘。这里的藏书丰富多彩且见所未见，令她深陷其中。

与小般若庵遥遥相对的西山残阳犹在，但已昏黄不明，就如踏雪的叹息。她怔怔地望着天边那一丛难以分辨是云是霞的云霞：

“我究竟是没有出过多少门、没有多少见识的普通女子罢了，只因命好才过上了好日子，有些事情确实想得不够周全。”

木香沉说：“大嬢无需自责，您已经尽力了。”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你们长大成人的样子了。”

“辛苦大嬢了。我们不会让大嬢失望的。”

“这个时间，小嬢与芽儿也差不多快到了。”踏雪的眼神缓缓东移，“但愿你姑姑不计前嫌，善待芽儿。”

“不计前嫌？我从未见过我姑姑回过娘家，我爹对此事也是一直隐忍不言，难不成他俩之间有什么难以解开的芥蒂？”

“怪我不小心把话说重了。”踏雪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也就是一般的家庭矛盾而已。这种矛盾牵扯不到孩子身上。”

“我不小了。”

踏雪又一怔，然后笑了：“沉儿好样的，是一个好大哥。”

“大嬢好好歇一歇。”木香沉转移话题，“我喂马去。”

“也好。我留下来拾掇拾掇屋子。咱今晚好好睡一个饱觉。”踏雪又往里屋喊：“小妖精，与哥哥喂马去。”

“来啦——”墨自杨抱着一本书跑了出来。

“往后我成了臭和尚，妹妹成了美仙姑，而弟弟成了东海小太保，”木香沉牵过她的手，“咱这一家子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三人开怀大笑，短暂忘记了悲伤与烦恼。

兄妹俩出门。踏雪喊：

“天就要黑了，别跑远。等你们回来吃饭。”

出了小般若庵，漫山遍野就传来了小动物的叫声。若说壶臼山是一幅画，那么这些叫声就成了画里的流水，肉眼可见。

墨自杨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很快他们来到了一个长满猫尾草的旷野坡地。站在最高处，可以看清小般若庵的全貌——有不少冰臼穿过墙基直通庵内，泉水漫游，进进出出，恍若动图，惹人遐想联翩。想当初砌墙时候，建造师没有填满冰臼，不忍暴殄天物的同时，亦成就了一个个巧夺天工的设计。

有一只野猫蛰伏大树，好奇地看着马儿吃草。墨自杨说：

“猫没见过马，就像咱没见过小般若庵一个样。”

木香沉说：“这个世界好大，怎么见也见不完。”

“别说世界，即便是自己的家也见不完。”

“妹妹何意？”

“哥哥不觉得咱家很怪吗？”

“咱爹身份不一般，咱娘更是人中龙凤，自然不比普通家庭。”

“我说的不是这个。”

“妹妹指的是？”

“阴森森的，我就感觉整个家阴森森的，但具体因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我不喜欢。我只喜欢你和芽儿。”

“这就是人人喊你小妖精的缘故。”

“哥哥不相信我？”

“相信。大嬢说了，有些事情需要咱长大后才能解决。”

那一只野猫跳下树，尝试着靠近马。马一声低鸣。鸣声刚起，猫便消失在了草丛之中。墨自杨望着尚在摇晃不休的草丛说：

“有机会再来这里，我就一定在这里守候它，花多少时间都愿意，直到它主动来到我怀里。我不喜欢宠物，但野猫可能不需要人来宠。若然如此，我就养它到老。”

“看得出妹妹看上了壶臼山与小般若庵。”

“不。我看上了路上的一切，所有的一切。不瞒你说，我享受逃命，哪怕是疲惫与不安。”

“咱毕竟还小，得听大嬢的。”

“听，我听，我只能听。嘴巴不听而已。”

“走，摘花去，我给妹妹摘几朵最美的花。”

“好啊。我厌倦了梅花。”

兄妹俩沉浸在了逃命的自由当中。

暮色渐浓。

当西天的一片分不清是云是霞的云霞彻底推翻残阳的那一瞬，小般若庵传来了打斗声。打斗声犹如一根被拉长到了断点的橡皮筋骤然回弹，飞速地将木香沉与墨自杨拉回了现实。现实就是在小般若庵的院坝中，踏雪与熊起一伙五人激战正酣。墨自杨立即说：

“坏人的目标是咱俩，不能走大门。”

“冰臼，”木香沉不假思索，“钻墙角下的冰臼。”

兄妹俩拴好马，原路折回。

经过一番细心勘查，他们找到了一条进庵的好路线。首先钻进厨房，再从厨房躲进柴房。柴房有个小窗，小窗外的踏雪大落下风。

“有什么办法能让大孃知道咱俩安然无恙呢？”墨自杨低声说，“这样的话她才有可能打赢。”

“妹妹问我，还不如自己想呢。”

“你别那么疼我。”

木香沉的武功已有小成，虽说内力尚浅，但打一般货色没有问题，可惜摆在眼前的没有一般货色，帮忙打等于添乱。他皱眉说：

“七寸之水。”

“哥哥想杀人？”

“我找不到其他办法了。”

“七寸之水太可怕了。姥爷说，非到人命关天之时不能用。哥哥你看，当前大孃并无生命之忧，再等等。”

“大嬢已无还手之力。”

“那叫留一手，这就是她比小嬢强的原因。”

“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因为哥哥太着急了，无法置身事外。”

木香沉缩回了探进怀里的手，耳边充斥着江仲逊的话：“全天下就你们兄妹三人拥有七寸之水，但它不是让你们用来杀人的，而是想让你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无敌的，你们再强也要始终保持谦逊、保持对万物的敬畏之心。除非遭遇不可逆的生命危险。”

转念间。墨自杨又说：“其实大孃如果不分心的话，此时只要再来一招‘七步成诗’即可脱身。”

“很早就有一个疑问想请教你了，”木香沉一脸狐疑，“妹妹不学武，为何每每都能看清门道？即便是咱爹对战大和尚与道姑。”

“经哥哥这么一说，我反而迷糊了。”墨自杨一愣，“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凭感觉吧。”

“你这感觉与芽儿的水性一样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