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大爷在卧牛岗子养了月把时间,自己可以两手撑着床面坐起来了,颜色渐渐有了光泽。
“亲家哥,这些日子也太难为你了。”蚂蚱大爷瞅着眼前在为他煎药的牛二筢子,很感恩也很愧疚地说,“这些日子耽误了你不少的事儿。”
“说啥子难为的话啊!这样说不就显得生分外道了吗?”牛二筢子回头看了一眼蚂蚱大爷,笑了笑说,“别说咱们有这么一层亲戚了,就是左邻右舍老少爷们儿谁摊上了这事儿,帮把手忙前忙后也是应该的。这些日子我跟小米也合计了,等你这腿动起来不咋的疼了,给你弄个手摇的轮椅车回来,到时候你就能出门四周围看看了。”
蚂蚱大爷嗓子眼一硬,张嘴想说啥子,又给他硬生生地咽下去了。
“你呀,心里也别琢磨那么多,谁这辈子不经历个三灾五难的?”牛二筢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蚂蚱大爷,仍旧笑着说,“人这辈子要是不经历个三灾五难,一码道平蹚着就走完了这辈子,我倒觉得没啥子意思了。”
蚂蚱大爷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这话说起来是这么回事儿,可对咱们这些人来说,一辈子一码道地平蹚,平平稳稳的是福分,三灾五难有些时候会折腾得咱们这些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好,我这后半辈子碰上了小米他们兄妹几个,碰上了你这好亲家。要不,摊上这事儿,要是我还是一个人的话,怕是已经埋到地下了。”
“所以说这事儿让你觉出了人心的热乎。”牛二筢子接过蚂蚱大爷的话说,“人这辈子总是很多事儿在赶着往前走 可咱们又不知道会是啥事儿。这事儿给摊上了,说不准接下来还会有啥事儿。不管咋说吧,老话说的好,尽人事听天命,咱们这些人没啥子大能耐,尽自己的能为把日子过得顺心舒坦些就成,至于会摊上啥事儿,听凭老天爷的安排。”
“这两天不知咋的,想回黄庄子看看,这两晚老是梦见牛牛在我跟前跑来跑去的,还梦见麦子回黄庄子了。”蚂蚱大爷转过话说。
“你呀,是太心疼牛牛和麦子了,前几天谷子带着牛牛不是过来看你了吗?这才过去几天呀,又想牛牛了!麦子那闺女念书识字儿知道用心,平时星期天也很少回来了,她大舅对麦子也很用心,说啥子,不管咋的都要把麦子培养出来。另外,怕是麦子还不知道你摊上这事儿了,一旦知道了,一准早就回来看你了。在豆子他们兄妹几个中间,你最心疼的是麦子,麦子也最跟你亲。”牛二筢子笑着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一来心里挂念着黄庄子春梅和谷子他们几个,二来心里老是放不下觉得在这儿难为我了。至于说想麦子了,得闲找人给她大舅捎句话,趁个星期天带着麦子回来看看你。”
蚂蚱大爷琢磨了一阵儿,两眼有些湿了,艰难地一笑说:“暂时还是先别跟麦子说吧,那闺女虽说年龄小,可心里重情义,她要是看到我眼下这样 说不准就沉在心里了,会分心她念书识字儿!”
牛二筢子盯着蚂蚱大爷看了半天,心里沉沉的点了点头。
“等我好得透彻了,麦子那闺女看见我,也只会在心里难过一阵儿,不会耽误她念书识字儿。”蚂蚱大爷笑了笑,“我这再咋想那闺女,也不能误了她念书识字儿的心思。还有玉米那闺女,念书识字儿也知道用心,她们姊妹俩以后要是都能念出出息了,他们兄妹几个以前受的委屈也都值得了。”
“他们兄妹几个打自小没少受委屈,老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吃过大苦的孩子懂事早,知道日子不容易,心里也往往都憋了一股劲儿。”牛二筢子说,“他们兄妹几个心里都憋有一股子劲儿,都想着争气把日子过得光景点儿,都想着没有爹娘的支撑也能把日子过得滋润了。都想着让老少爷们儿看看,没有爹娘的孩子也能把日子过得排场。”
“他们兄妹几个啊,老少爷们儿心里都很服气。”蚂蚱大爷说,“原本想着我能动的时候帮上他们兄妹几个一把,谁曾想出了这样的事儿?往后我就拖累他们兄妹几个了!”
“你这话说的!他们兄妹几个心里都不傻,谁真心想帮他们,他们心里明明白白亮亮堂堂的。他们兄妹几个能会因为你出了这事儿心里疙瘩?要是那样的话,小路生他娘能会想着把你接到这卧牛岗子养伤?”牛二筢子盯着蚂蚱大爷说,“他们兄妹几个虽然没有喊你爹,他们心里却是拿你当亲爹一样亲。”
“这个我心里明白,就是我摊上了这事儿日后要拖累他们兄妹几个,我这心里过不去啊!”蚂蚱大爷说,“我帮了他们兄妹几个多少,我心里有数,可我这往后还长着哩。”
“你呀,琢磨得多了!”牛二筢子埋怨似的向蚂蚱大爷说,“既然他们兄妹几个打心眼儿里把你看成亲人了,你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兄妹几个心里会泛疙瘩的。因为你有了这样的想法儿,心里也就没有拿他们兄妹几个当自己的孩子。要是你打心眼儿里把他们兄妹几个看成了自己的孩子,日后他们兄妹几个伺候你就是该着的,哪儿还能有这样的琢磨?”
蚂蚱大爷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可能我不该这么琢磨,我也不愿意这么琢磨,可在老少爷们儿心里会是咋的一个琢磨?”
“你呀,管那么多干啥!老少爷们儿咋的琢磨是老少爷们儿的事儿,听说当初你跟他们兄妹几个合锅过日子时,还有不少老少爷们儿说闲话呢。”牛二筢子笑着说,“别人的闲话也没挡住你们这几年日子往光景上过啊!”
“眼下跟当初不一样啊!当初我是想着帮衬他们兄妹几个,眼下我在拖累他们兄妹几个。”蚂蚱大爷说,“能帮他们兄妹几个出点儿力,我心里踏实。可眼下拖累着他们兄妹几个,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说来说去还是你自己心里琢磨得多了!”牛二筢子说,“事儿到了这个地步,你琢磨那么多干啥呀!再说了,豆子他们兄妹几个打心眼儿里把你当成亲人了,你这样琢磨就有些对不住他们兄妹几个了。他们兄妹几个要是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他们心里又会是啥子滋味儿?”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琢磨有些对不住他们兄妹几个,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我是他们的亲爹,摊上这事儿心里也会不踏实,毕竟孩子们过日子不容易。”蚂蚱大爷苦笑说,“孩子们过日子不容易,再在他们后面拖后腿,孩子们的日子啥时候才能真的能滋润了?”
“日子啥叫滋润?”牛二筢子笑了笑说,“不是说吃喝不愁了就是滋润。一家人和和睦睦和和美美,每个人心里都不搁事儿,吃喝不紧缺,那就叫滋润。你这样琢磨,就是心里搁事儿了,他们兄妹几个的日子还能称得上滋润?”
蚂蚱大爷给牛二筢子这话说得难为情了,有些难堪地一笑。
“你呀,就一门心思想着早点把腿养好了,到时候牛牛,还有小路生在你跟前跑来跑去,心里能不舒坦?”牛二筢子笑着说,“等你腿养好了,能帮着他们兄妹几个看个门守个院,他们兄妹几个外面忙活也就不用操心家院里的鸡鸭猪狗了。咱们这些人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有人在外面忙活,有人看门守院,里里外外心想一处劲儿使一处,这才是滋润的日子。”
蚂蚱大爷听了牛二筢子这话,开心地笑了。
“张老先生的话你也听了,你这腿虽说会落下毛病,可你有精气神,说不准哪天就站起来走路了。”牛二筢子见蚂蚱大爷开心了,笑着宽慰蚂蚱大爷说,“咱们这些人过日子,就是心里有盼头,人要有精气神,心里有盼头,人又有精气神,没有过不景气的日子!”
“是,是,是!”蚂蚱大爷开心笑着点了点头,“说心里话,得亏这些日子麻烦你了,要不,我心里还真磨转不开。说真的,当时我还真没想开,甚至想过让人给捎带些老鼠药把自己给结果了。这些日子你老是跟我说些宽心的话,我心里也在慢慢磨转,今儿算是你把我心里的那个疙瘩给解开了,以后还真得好好活着,最起码咱得看着牛牛和小路生他们长大成人!”
“是啊,牛牛和小路生是咱们的后人,咱们心里巴望着啥?不就是能够眼看着后人一个个都能顺顺当当地长大,成家立业吗?”牛二筢子见蚂蚱大爷心里开了窍,笑着说,“其实吧,咱们心里有啥子事儿,要说出来,不能憋在心里拧成了疙瘩,时间长了这个疙瘩就成死结,再也解不开了。所以说,这些日子你在这边,我也有个说话的伴儿,心里有啥子事儿就跟你唠扯唠扯,觉得这心里敞亮多了。这人啊,我总觉得不能在心里跟自己过不去,要是在心里跟自己过不去,心思就会走歪了,那样的话,就会觉得日子没滋味儿没奔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哪路边的花啊草啊的来说,这个踩一脚,那个踩一脚,不知道要被多少人踩上一脚呢,它们照样夜吸水露白天晒着日头,还照样支支棱棱开花结籽完成它们的一秋。很多时候有人会觉得这也不顺那也不顺,我就觉得人啊,多看看路边的那些野花野草,它们的一秋要比人受到的委屈还要多。”
“亲家,还是你看得开想得开!”蚂蚱大爷点点头说,“今儿我算是明白了,咱们这些人的日子里,真的是很多人在心里跟自己过不去。”
牛二筢子看了看蚂蚱大爷,笑了笑,回头一手端起药锅子,一手用筷子篦着药渣子把熬好的汤药倒进碗里,嘴巴还不住地吹着扑面而来的热气。
蚂蚱大爷瞅着牛二筢子,不自觉地一笑,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人啊,琢磨起来也真说不明白。”
牛二筢子放下手里的药锅子,瞅了瞅小半碗的药汤,然后往药锅子里添了一碗水,接着把药锅子又架到了炉火上。回头一笑说:“人啊,这辈子别想着啥事儿都弄个明明白白的,咱们这些人过日子,多半都是稀里糊涂的,也没有必要都琢磨个明白。咱们这些人,国家大事咱们插不上嘴,搞飞机大炮咱们又没那个能耐,咱们这些人的日子就是家里地里,只要把这两样操持得像个模样了,老少爷们儿间没有啥子恩怨,这日子就算是滋润了 ,其它的还巴望啥子?还要明白啥子?”
“亲家说的都是明白话。”蚂蚱大爷点头笑着说,“也是咱们这些人过日子的实在话。”
“啥子明白话啊?就是咱们这些人过日子油盐酱醋的实在话。”牛二筢子说,“我还是那句话,咱们这些人过日子,还是稀里糊涂点儿好,啥事儿都别计较出针鼻儿针尖儿来。计较的多了,计较得真着了,那日子还有的过?”
“亲家,以前没得空儿跟你唠扯这些家常话,我这场事儿倒给了咱哥俩闲唠的机会。我觉得跟亲家你唠扯,解宽心。”蚂蚱大爷笑着说,“我觉得啥事儿你都能想得开看得开。”
牛二筢子一笑说:“咱们这些人的命,本来就够委屈的了,遇上啥事儿再看不开想不开,日子还能往下过吗?有句话叫啥子,黄连树下弹琵笆,要知道苦中找乐。”
蚂蚱大爷点点头说:“是这么一个理儿。”
“张老先生说的话你也听了,你这两条腿没啥要紧的事儿,宽心养些日子,说不准左腿还能着地走路呢。我琢磨着先给你弄个手摇的三轮,左腿能恢复了再弄个拐,到时候你就能黄庄子和卧牛岗子来回走动了。”牛二筢子笑着说,“想在哪边待几天就在哪边待几天,也省得你今儿挂念着黄庄子,明儿又心里提溜小路生他们娘儿俩。”
“真的好到那个地步,两边我都能帮着给撵个鸡赶个鸭的看门守院了。”蚂蚱大爷笑了,“大忙我帮不了他们兄妹几个,小忙我还能凑合着出点力。这么一琢磨,这药得用心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