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饥饿中求生
逃席时慌不择路,文峰背着清芷钻进了后山的石缝岩洞。岩洞藏在茂密的竹林深处,洞口被藤蔓半掩着,潮气裹着腐叶与竹根的清香扑过来。清芷靠在冰凉的岩壁上,肚子上的坠胀感一阵紧过一阵,脚肿得像发面馒头,布鞋的后跟已经磨穿,露出的脚踝一按一个坑。
“先歇会儿。”文峰把她放在堆着干草的石台上,干草里还混着去年的枯竹叶,他用身体挡住洞口灌进来的风,“赵启明带着人在山下搜,这岩洞偏,他们找不着。”
清芷摸了摸肚子,腹水晃得她恶心,却突然摸到块硬邦邦的东西——是文峰藏在她衣襟里的小布包。解开一看,是半把稻种,还有几粒南瓜籽,籽上还沾着点灶膛的黑灰。“你还带着这个?”她的声音发颤。
“桂兰姨说过,籽是底气。”文峰蹲下来,用捡来的碎瓷片给她刮脚底板的泥,泥块掉在地上,露出肿得发亮的皮肤,“等你好点,咱就在岩后坡种,这儿朝阳,雨水顺着岩缝渗下来,准能活。”
夜里,清芷疼得睡不着,听着洞外的风声穿过竹林,呜呜的像哭。文峰就把稻种摊在手心,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月光数:
“一粒,两粒……等长出稻子,碾成米,给你熬白粥,稠得能插住筷子。”他数着数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趴在她膝头睡着了,手还攥着那把籽,指缝里渗着血——是白天逃席时被竹枝划破的。
第二天一早,清芷发现他不在了。正慌着,就见他抱着捆干松针回来,怀里还揣着个野萝卜,萝卜缨子上挂着湿泥。
“在岩边的石缝里挖的,”他喘着气把萝卜塞进她手里,萝卜带着山土的凉,“有点辣,能开胃。”
清芷咬了口,辣得眼泪直流,却突然觉得肚子没那么胀了。她看着文峰往岩壁上凿坑,把稻种一粒一粒嵌进去,再盖上从洞外刨来的腐叶土:“这样潮,能发芽不?”
“能。”文峰拍了拍手上的土,眼里亮得像有火星,“去年在溪滩边种的稻子,被大水冲了还能冒芽,这儿更能活。”他指着坑边的裂缝,“你看这缝里,都长出鱼腥草了,咱的籽比鱼腥草结实。”正说着,洞外传来赵启明的骂声,混着竹枝被踩断的脆响,文峰赶紧捂住清芷的嘴,两人屏住呼吸往岩洞深处缩了缩。
文峰背着清芷躲进岩洞的第三天,清芷已经嚼不动树皮了。
岩壁上渗着水,水珠滴在石缝里的苔藓上,绿得发黏。文峰跪在苔藓前,用指甲一块块抠,苔藓又滑又腥,塞进嘴里像嚼烂棉絮,却还是逼着自己往下咽——得留着力气找吃的。
“你别碰这个,”他把抠出的一小捧苔藓往清芷面前推,声音哑得像破锣,“我去洞深处看看,听说老岩洞里有田鼠窝,说不定能找到点粮食渣。”
清芷拽住他的裤脚,裤脚磨得只剩半截,露出的脚踝冻得发紫。“别去,”她的声音气若游丝,肚子里的腹水晃得更厉害,“里面黑,石笋尖得很,万一磕着……”话没说完,文峰已经摸出火折子。火光在黑暗里抖了抖,照见他手里攥着的那把籽——是从怀里掏出来的,籽上沾着汗渍,硬得硌手。
“籽得留着,人也得活着。”他举着火折子往洞深处走,影子被拉得老长,贴在潮湿的岩壁上,像个摇晃的鬼。
清芷靠在石壁上,摸着肚子上的腹水。饿到极致,反而不觉得饿了,就是发飘,眼前总晃出桂兰的影子——桂兰蹲在灶台前,往陶盆里撒稻种,说“这是留种的,得用温水泡着,来年才能出芽”。她突然想起什么,哆哆嗦嗦摸向自己的袜底,那里缝着个小布包,是春桃塞给她的麸皮,当时没来得及煮,现在已经结成硬块。
她用牙把布包咬开,麸皮渣子掉在手心,像撒了把沙子。正想往嘴里送,就听见洞深处传来文峰的喊声:
“清芷!清芷!”
他连滚带爬地回来,手里举着个破陶罐,罐底沉着几十粒粟米,米上还沾着老鼠屎。
“在鼠洞里掏的!”他笑得像个孩子,用火折子照着罐底,“能煮半罐粥!”
粥煮在捡来的铁碗里,粟米在水里翻滚,冒出的热气带着股霉味,却香得让清芷直咽口水。
文峰把稠的那半碗推给她,自己端着清汤喝,喝到最后,连碗边的渣子都舔干净了。
夜里,清芷握着那把稻种,听着文峰在洞角磨石头——他想磨把石刀,说等她好点,去溪滩割点芦苇,编个囤子装将来的粮食。石刀磨得“沙沙”响,混着洞外的风声、远处溪水流淌的叮咚声,像首苦日子里的歌。
“你说,”清芷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这些籽真能长出庄稼吗?”
文峰停了手,把磨热的石刀贴在她肿得发涨的腿上,石温透过皮肤渗进来,暖得像灶膛余火。
“能。”他说得肯定,“桂兰姨说,籽埋在土里,哪怕被水泡、被霜打,遇着点雨就能冒芽。咱现在是难,可籽在,就有盼头。”
清芷没说话,把稻种和南瓜籽混在一起,埋进洞壁的湿土里,上面盖了块扁平的鹅卵石。石头上,她用指甲刻了道浅痕——像根线,一头牵着现在的饿,一头拴着将来的稻浪。
洞外的风还在竹林里打转,可洞里的两个人,却因为这点难啃的麸皮、带霉的粟米、埋在土里的籽,心里慢慢生出点硬气来。饿是真的,难是真的,但只要手里攥着点能发芽的东西,就觉得这口气能喘下去,这日子能熬出头。
文峰背着清芷躲进岩洞的第五天,清芷已经能扶着岩壁坐一会儿了。
洞壁渗的水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倒映着洞口漏进来的天光。清芷趴在水洼边照了照,看见张肿得走样的脸:眼皮垂得像挂了俩秤砣,脸颊的肉往下坠,嘴角起了层白泡,一抿就破,渗出血珠。
“别照了。”文峰从洞外探进头来,怀里抱着捆带刺的灌木,灌木枝上挂着几个青酸枣,酸枣还没熟,绿得发涩。
“在崖边摘的,”他把酸枣往清芷手里塞,枝桠的尖刺扎破了他的掌心,血珠滴在酸枣皮上,“酸,能提神。”
清芷咬了一口,酸得牙床发麻,眼泪“唰”地涌出来。不是疼,是想起去年这时候,桂兰在院里晒酸枣干,用粗线穿成串,挂在房梁上,说“冬天炕头嚼一颗,能顶半个窝头”。那时的酸枣是甜的,现在的,却酸得像吞了口醋。
“水洼边的苔藓长多了。”文峰蹲下来,用瓦片把新冒的苔藓刮进瓦罐,罐底还留着昨天煮粟米的残渣,“咱今天煮苔藓粥,加点酸枣,能压点腥气。”
苔藓粥煮得绿莹莹的,浮着层泡沫,像碗刷锅水。文峰先舀了半勺,吹凉了尝了尝,眉头拧成疙瘩:“有点苦,像黄连。”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半块盐巴——这是他前儿帮山脚下的供销社挑水,掌柜偷偷塞的,“撒点盐,能好点。”
盐粒掉进粥里,“滋滋”响着化了。清芷喝了两口,苦味从舌尖漫到喉咙,却突然觉得肚子没那么胀了。
她看着文峰把剩下的粥全喝了,连罐底的渣子都用手指刮着吃,手指上的伤口泡得发白,和苔藓的绿混在一起,像幅难看的画。
“我去岩后坡看看。”文峰放下瓦罐,拿起那把磨得发亮的石刀,“听说以前有人在那儿种过山药,说不定能找到去年没挖干净的小山药。”
清芷想拦,却没力气。她摸着袜底的布包,里面的麸皮已经吃完了,只剩下个空布片,布片上还沾着点糠。她把布片展开,铺在膝盖上,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是春桃纳鞋底时留下的针脚,密密的,像串没说出口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清芷心里一紧,刚想喊文峰,就见他连滚带爬地进来,怀里抱着个拳头大的山药,山药上还沾着湿泥,带着股山土的腥气。
“在石缝里刨的!”他的额角磕破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山药上,“硬得像石头,能煮着吃!”
山药煮在铁碗里,皮都没削,煮得半生不熟,咬下去“咯吱”响。清芷咬了一小口,淀粉的甜味在嘴里散开,突然想起桂兰煮的山药粥,里面放着姜丝,香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眼泪没忍住,掉在山药上,砸出个小坑。
“哭啥?”文峰把剩下的大半个山药塞给她,自己舔着碗边的淀粉,“等你好了,咱在岩后坡开片地,种上山药、稻子、南瓜,到秋天,囤子都装不下。”
夜里,清芷疼得厉害,腹水把肚子撑得像面鼓。文峰就抱着她,用体温焐着她的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桂兰以前哄他睡觉时唱的,“籽儿落进泥,芽儿往上冒,盼个好年景,白米干饭管够饱......”他哼得跑调,却让清芷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清芷发现文峰不在了。洞外的阳光透过藤蔓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碎金似的亮斑。她挣扎着爬起来,往岩后坡走,看见文峰正跪在地上,用石刀一点点刨地。坡上全是碎石和竹根,他的手被石刀划了道口子,血滴在土里,把土染成了红的。
“你干啥?”清芷的声音发颤。
文峰抬起头,脸上沾着泥,眼里却亮得吓人:“咱把籽种在这儿吧。”他从怀里掏出那把稻种和南瓜籽,籽上还沾着他的血,“这儿朝阳,土虽然硬,可渗了血,说不定更肥。”
清芷走过去,和他并排跪下。两人用手指挖着土,指甲缝里全是泥和血。他们把籽一粒一粒埋进去,再盖上薄土,上面压了块平整的青石,石头上,文峰用石刀刻了个小小的“丰”字。
“等出了苗,”清芷摸着石头,声音轻得像梦,“咱就搬来这儿住,守着它们。”
文峰没说话,只是把她搂得紧了点。洞外的风还在竹林里穿梭,可坡上的两个人,看着那片埋了籽的土地,突然觉得饿好像没那么难熬了。因为他们知道,土里藏着的不只是籽,还有两个熬下去的理由——一个叫“盼头”,一个叫“以后”。
赵启明带着人在山下搜的声音隐约传来,被竹林挡得断断续续。可洞里的瓦罐、坡上的新土、石头上的“丰”字,还有彼此眼里的光,都在说:这苦日子,总会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