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魔既已伏法,余下要做的便是救治伤员,当时整个大漠哀鸿遍野,流离失所,缺医少药,被岩浆烫伤者不计其数。
华锦年,蔚千山,唐歌儿三人扎起营地,收治灾民,本来以他师兄弟三人之力,就算没日没夜,不吃不喝也救不了这么多人,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幸而周边县郡收到讯息,纷纷发来救兵,犹蕃商队为交好大棠,意图趁机接管黄金城的地下商道,也送来大批医药物资,灾情方得以缓解。
……
水云台杏林阁内,以辈分最高的成无涛、巫见雪为首,一众师尊紧盯着正中悬着的大棠全境图,掌门成无涛阅毕猎鹰带回的信件,用朱笔在西域方位画了个叉。
“大漠风平,岭南风起。”
成无涛环视众弟子,问,
“岭南,谁带队?”
“我吧,算算时节,我可想吃老家的荔枝了。”
接令的是“白衣山魈”凌卓栋师父,他就生在岭南密林之中,练得一身攀爬跋涉的好脚力,因而得名,由他带队,再合适不过。
林洁莉和罗剑卿也请命要去,他俩自幼在京城长大,还没去过南方。此次事态紧急,等不得华锦年等人回来,便令三人即刻动身。
三人一路骑行南下,到鄱阳湖改乘水路,上岸再骑马一路奔波,越过五岭,一股湿热之气扑面而来,只要穿过眼前这一条狭长的林间走道,便可直抵岭南的门户——勺关。
背后高山峥嵘,眼前绿植苍翠,好一派南国之景,凌卓栋久未回乡,一路上兴致很高,一路上向林洁莉和罗剑卿俩人如数家珍说着岭南那些美味佳酿,像是什么烧鹅、白斩鸡、猪脚粉……
尤其是初夏鲜采的荔枝,有当代名士作序赞曰“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乃是当朝贵妃最爱果品,每逢生辰吉日,须从岭南各州县采办,动用举国之力转运至京城,其景好不壮观。
说起这鲜荔枝,罗剑卿若有回味道,
“想我爹在时,每逢为宫中采办果品,也是足不出户,在家就能尝到鲜采的荔枝。”
林洁莉只当他又在炫耀,就说,
“谁不知道,要不是你爹给皇帝置办这些劳什子玩意,你家也发不了财,就为尝个鲜,也不知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林洁莉说到一半,自知失语,赶忙捂住嘴巴,罗剑卿幽幽自语道,
“我知道我家的钱来路不正,可我家早没了,要钱又有啥用?”
林洁莉情知说到他痛处,赶忙赔不是,罗剑卿不再说话,心头又浮现出小时情景——
他自小未出过远门,但他罗家和岭南倒是大有渊源,那时他爹罗文敏还是个给上林署采办果品佳酿的货商,某日接了个自岭南采办鲜荔枝的活儿,众所周知,荔枝保鲜极难,有道是“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岭南距京城五千余里,远隔千山万水,可他爹偏偏把这事儿给办成了!
也不知他爹当年用了什么保鲜法子,竟在十一天内自岭南运回了新鲜的荔枝,自此“一骑红尘妃子笑”,他罗家被封为皇商,也就有了后来的家业。
记得那年,他见家中案台上摆着一瓮红彤彤的鲜荔枝,便一连剥了吃上好几颗,哪知被他爹看见就是一顿好打,
“这东西吃不得,你吃了要掉脑袋的!”
那时他挺委屈,他总想不通,这一瓮鲜荔枝既是天子封赏给他家的,那又为啥吃不得?不过现在想来,这种精贵玩意八成是爹留着笼络权贵用的,自然舍不得给他吃。
……
说来也怪,自打这趟从水云台出发以来,上面这个场景就每每出现在罗剑卿梦里,离岭南地界越近,这个梦就越发真切,梦里他爹倒没阻止他吃荔枝,而是依然像儿时那样,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吃,像是等他吃完,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他,可爹究竟想说什么,却每到梦醒时都没说出口。
罗剑卿每每在梦里吃得甘甜爽口,汁水四溢,可梦醒时却又觉得喉头发紧,无比反胃,听见“荔枝”俩字就想吐——凌卓栋师父说荔枝性温,吃多易上火,可梦里吃的也能上火?
林间下起了雨,岭南的雨,就如同一张濡湿的裹尸布,又黏又闷,将天地万物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进去。雨水浸透了千年古木虬结的枝干,顺着黝黑粗糙的树皮蜿蜒流淌,滴落在地面厚得能陷进脚踝的腐殖质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如同大地沉重而缓慢的心跳。
罗剑卿不由得心烦,也不顾林洁莉在后头唤他,快马一鞭,冲到前头,只想在日落前赶到勺关,洗个热水澡,冲掉一身湿气。
眼见他冲进密林深处,凌卓栋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手上马鞭当空一扬,裹住罗剑卿身子硬是将他扯了回来。
罗剑卿被从马身上扯回来,正不解,就见前方几株并排生长,布满瘤状凸起的参天古树,几根看似自然垂落的、不起眼的深褐色藤蔓间,升起一道铁网,罗剑卿骑的那北方大宛马就不似他走运了,只听它一声长嘶,便被铁网抹了脖子,跌在乱草丛中哀鸣不止。
罗剑卿背后生出一股凉意,像他方才那样猪突猛进,只怕如今已是身首异处,可不等他细思,就听凌卓栋大喊,
“上树!”
话音未落,就见地上的腐叶一阵细微翻动,跟着一排地刺破土而出,刺穿马肚的瞬间,罗剑卿被凌卓栋提着脖颈纵身一跃,跃到最高,又被他两掌平推拍在后背,将他抛至一棵巨树枝上,凌卓栋则借这一推之力,反弹至另一树上。
林洁莉被他这一喊,也不敢迟疑,好在她身子轻,弃了马就往旁边树上一揽,虽说姿势不雅,倒也保住一命。
忽听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动声,在死寂的林间如同惊雷!
凌卓栋又喊,
“快躲!”
头顶浓密的树冠层中,骤然响起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的破空尖啸!那不是箭矢,而是一把极其细小的银珠,铺天盖地攒射而来!
林洁莉和罗剑卿久经江湖历练,躲这样的暗器倒也不含糊,俩人立马屈肘抱头,一个飞身滚进乱枝丛中,一个蜷身藏进老树桠里。
凌卓栋宽袖一展,长臂划圆,见那些银珠吸附在他袖口,滚到一处,竟汇聚成一个球。
当即心头一振,运足脚力,双足连环蹬出,只听得呼呼风响,全无踪影,好一记“岭南无影脚”!
最后一脚,正中射来银珠的树顶枝干,不愧“白衣山魈”的好脚力,只听“吱呀”一声响,那参天古树从中断作两截,只听树顶一阵吱哇低语,继而传来几声阴冷怪笑,就看数只活物,似猿非猿,攀在林间藤蔓之间,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可那笑声却绝非猿发出的。
“这就是师父们说的‘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