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胶着。正如墨自杨所言,踏雪虽处下风,但无败相。
杨不扬曾说练武好比绣花。
练武,踏雪寻梅尽管性情相近、资质相近,师父相同、所学相同,结果却是踏雪胜出不止一筹。绣花呢?同样从小学起,付出同样的努力,最终寻梅闭着眼睛也比踏雪绣得好。
杨不扬自相矛盾了吗?没有。差别只在于一个“用”字,即学以致用。无论是练武、绣花抑或其他,如果做不到学以致用,就无法将本领发挥到极致。踏雪精于武,寻梅精于绣,只因用法不同。
这也就是踏雪能以一敌五的缘故了。在使用焚心裂骨钉的技巧上,她显然比寻梅更加合理。
焚心裂骨钉共十二招,第一招使用一颗钉子,往后逐招加一。不过也不是说钉子越多越好,钉子多了,精力也就花得多,十二金钗固然好用,但就怕敌人没倒下,自己先累趴下了。
故而说,踏雪目前虽然因为挂念孩子的安危而分心,却也只打到了“七步成诗”。还没到亮家底的时候。
熊起能与雄落联手蝉联大唐一等钦犯八年之久,当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随着交手的深入,他洞穿了踏雪的心理破绽:
“早知道你这般能打,我就以张大仁的名义在此设宴一席,为你践行,顺便药死你。”
打着打着,又说:“那俩娃儿在山沟沟屙屎屙尿的时候就被我逮住了。你缴械吧,我不想杀人,我只要东西。”
打着打着,又说:“我要那东西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地苟活着,而不是想做坏。我发誓我不会拿着那东西去做坏。”
打着打着,又说:“我是在帮你的忙。为什么呢?因为就算我不抢,别人也会抢。横竖都要抢,与其让别人抢,还不如让给老乡呢。这八年来,我对梅花码头是做出贡献了的,尤其是精神财富方面。”
走江湖,踏雪也算是初出茅庐,岂能不受影响,连续中招。凭借一记“八字行船”才勉强稳住局面。然墨自杨阴险地笑了:
“哥哥,咱玩他一个以牙还牙。”
“如何还法?”木香沉惊喜地附耳过去。
“你跑去禅房,大喊‘决明子大师来啦’。”
“原来是学人家撒谎。”木香沉顿悟,也是一脸狡黠,“而你就在原地接着喊‘希女子道人来也’对吗?”
“完全正确。而后咱俩再迅速地钻到外面接着喊。”
“喊完再迅速地钻回来看戏,如若大孃脱身,咱再找个隐秘的冰臼藏起来。冰臼遍地开花,谅谁也找不着。”
耶。击掌相庆。
小孩子玩过家家,玩出了迷魂阵的味道。
事情也是这么进展的。有没有骗到熊起不知道,反正踏雪精神大振,抬手又是一记“八字行船”。对方以为她招式用老,不以为意,哪知“八字行船”并非只有一个变化,也就是八颗小钢钉并不是非得一次性出击。再次使用,踏雪先祭出五枚,分而攻击,剩下三颗再送给武功最强的熊起。熊起一受牵制,四个手下便难以阻拦踏雪施展轻功。踏雪往墙外飞去。
正当木香沉兄妹以为大功告成、即将溜之大吉之时,情节出现了巨大转折。也就是在踏雪即将越过院坝围墙之际,有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嗖嗖嗖地发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箭雨。
箭头星星点点,好比丢了老巢的大马蜂向踏雪袭来。毫无穿越空间。踏雪只好双脚轻点墙头,借力折返,与之同时“十二金钗”还击,十二金钗借力打力,以箭截箭,不仅成功阻击,而且击落了两名黑衣人。
焚心裂骨钉一旦命中目标,全身骨头便将寸寸撕裂,那感觉有如烈火灼心。若侥幸不死,活着也残,能落个半身不遂已是最好的结局。因此乐观地说,这二人下半辈子至少是离不开拐杖了。
踏雪退回小般若庵。
柴房里。木香沉呆若木鸡。墨自杨却笑了:
“又一出好戏。”
“这不是咱想看的戏。”
“苦笑行不?”
“……比哭好。”
院坝内,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熊起一伙也傻了。小般若庵的院坝墙头已经站满了弓箭手,又是一阵不分青红皂白的箭雨,将他们连同踏雪一起逼进了大明堂。还有更厉害的。
大门又涌进四个黑衣人,只见他们左右腾挪、此起彼伏,同样是手持弓箭,但他们的箭势大力沉,见钉斩钉,见斧穿斧,且线路无比巧妙,一人三箭,便将六个人死死地控制在了墙角。大获全胜。墙头上一众黑衣人从容地将手中弓箭换成了火炬。
小般若庵恍如白昼。火炬手整齐划一地朗诵着:
“锄强扶弱,为民除害。”
然后四个神箭手高呼:“有请帅爷——”
帅爷登场。
一位年约三十上下的精壮男子,一双鹰鹫般的眼睛散发着阴鸷的光,那一副阴冷的面容就像是从棺材里捡出来的。但他彬彬有礼地对熊起说:“好久不见,在下想死你了。”
抓捕逃犯的人无非就是朝廷捕快或者不良人,而这伙黑衣人必是不良人了。朝廷默许不良人刑侦抓捕,但不给以正式名分,说白了就是没有官衔、没有基本工资,先办事后拿钱,但立大功者、或者功劳累计到达一定程度便可以转正。因此说,不良人是一种另类的极端组织。
何谓极端呢?就是投机取巧者居多,乌合之众居多。换言之就是一帮赌徒,博不菲佣金,博仕途。只是俗话说得好,十赌九输,赢的那一个早已上路。话虽如此,但也存在真正的有志之士,真正想为国为民做一番贡献的人才,譬如方才登场的这位帅爷,看起来就很像。
他叫第五坏。“第五”姓氏虽然少见,倒也不足为奇,但名字叫“坏”那便是妥妥的个性了,就像他人长的那样。
不良人的首领为不良帅,他就是不良帅。不过只要熊起顺利归案,他就可以转正为御前金吾卫了。
他的这个不良人组织名唤第五衙门,作风正派,深得人心,“有困难就找第五衙门”这句广告语家喻户晓。
态度端正,实力更重要,但第五衙门也具备。第五坏本人就不说了,座下有令天下罪犯闻风丧胆的文武双全的书香四羿,方才也展示过绝活了。再下去就是站在墙头上充当火炬手的二十一良人,做起好事或抓起坏人来,也是如狼似虎。不过刚刚掉下去了俩。
“阴魂不散的坏蛋。”熊起苦笑,“别以为你一个心眼地抓坏人,自己便是好人了。只是老子纳闷了,老子怎么就三番五次地栽在你这假好人手里呢?是我爹欠你奶奶情债吗?”
“在下不是假好人,而是光明正大地叫第五坏。”
“你总是让我纳闷。老子就是纳闷,在老子这种坏人眼里,再没有人比你更坏了,你该叫第一坏。”
“熊先生此言差矣,在下再坏也只能第五坏,因为在下的爷爷奶奶、还有爹爹娘娘都比在下坏一些。”
“在下干您娘啦。”熊起垂头丧气。
踏雪听明白了,她大声说:“启禀大人,小女子在此借宿过夜,不曾想被人打劫。望大人明察。”
第五坏微微鞠躬:“这位姑娘的称呼有误,在下目前还不是大人,待在下将诸位押往京城并交付予大理寺狱之后,在下就是大人了。往日若有缘再见,姑娘便可称呼在下一声金吾卫大人了。”
“我是冤枉的。”
“在下且先不管姑娘是否冤枉,抑或是熊起的共犯,但姑娘适才重创在下的两位兄弟,犯下了故意杀人罪……也有可能是过失致人重伤罪。姑娘有话就留着跟官老爷陈述吧。在下不负责这个。”
“是你们乱抓人。”
“查明真相之后,如若姑娘属实冤枉,在下定会负荆请罪,并将十倍赔偿姑娘的损失,哪怕倾家荡产。”
“你怎么赔?你莫名其妙抓走了我,但我还有两个……”踏雪话说到一半又咽下,又急又气,眼泪汪汪。
“每个被捕的人,嘴里都有两个老人、若干个娃娃要照顾。在下理解姑娘的心情。但在下已经有言在先,定会查明真相,请姑娘不必着急。青春年华虽然宝贵,但该赔的我也会赔。”
再说下去,会被气疯。踏雪已经够疯的了,砰砰砰地砸墙。熊起有个手下很会抓机会,适时地举起了手:
“启禀帅爷,小人想戴罪立功。”
第五坏微微鞠躬:“兄台请讲。”
“这庵里庵外的还有俩娃娃,帅爷没抓到。”
“贼娃娃?”
“准确地说是贼随身携带的娃娃。”
“连娃娃你都陷害,罪加一等。”
“那不是普通的娃娃。”
话音未落,“老子干您娘啦。”熊起骂着,一脚照着那个手下胯间的传家宝踹去。手下痛不欲生,一脸委屈地说:
“咱不是要抓那俩娃吗?我这是将计就计。”
“我踢你也在是配合你,以免你被拆穿。”
第五坏对他们说:“路上慢慢玩。没玩够的话牢里再接着玩。”
“启程——”
随着一声春风得意的口令,第五衙门高举一面绣着“第五衙门”的破破烂烂的锦旗浩浩荡荡上路了。
六个犯人分类捆于马上,踏雪单独一匹,主犯熊起也是一匹,四个从犯被捆成两捆,一边一捆挂在马鞍上,难过得痛哭流涕。
“没戏了。”墨自杨蔫了。
月牙儿爬上树梢,细得腰都快断了。
木香沉与墨自杨有气无力地随着月牙儿来到了旷野坡地。那一只野猫又回来了,又是直愣愣地盯着马看。猫专家都不定知道它到底在看啥。见有人来,它变敏锐了,敏锐地换了个位置。接着看。
兄妹俩背靠背坐在草地上。月光很浅,背影很长。
“这下咱们彻底沦为孤儿了。”
木香沉没有搭腔,而是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葫芦,放在手心里不断倒腾着。小葫芦装着的就是七寸之水,分量五钱。兄妹三人一人一瓶。拿出去卖的话,能换回一生衣食无忧。
沿海多蛇,中蛇毒者甚众。久而久之,江仲逊研制出了一剂能够力克所有蛇毒的解药,即七寸之水。但因制作成本极端高昂,工序极端繁琐,因而非生死之交且非致命之伤不救。
必须说明的是,以毒攻毒是该药的核心医理。所以对于常人来说,七寸之水就是毒药,以装有五钱分量的小葫芦为例,只要开启瓶塞,毒水就会瞬间气化并弥漫,七丈之内不留活物。江仲逊计算过,假如七寸之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并任由扩散,大唐将在一个月内灭亡。
有这么严重吗?有,因为这个药没有解药。倘若施毒者不想与被害者共赴黄泉,就要求在施毒的时候凝神闭气,且至少捱过半刻钟,或以飓风的速度即刻逃离现场,再或者提前自染蛇毒。
梅花听宇之变后,江仲逊性情大变,变卖了世传百代的“江心比心”医馆,弃家出走,下落不明。若非心死,亦当谋变。
至始至终,他都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