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石缝里的新芽
岩后坡的土,冻得像块青石板,混着碎竹根和石子,硬得硌手。文峰和清芷用石刀凿了三天,虎口震得发麻,石刀的刃口崩了好几处豁口,才在碎石堆里开出巴掌大的一块地。刚把稻种和南瓜籽埋进去,就下了场冷雨,雨丝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却让埋籽的那片土松了些,冒出点湿润的褐,像冻僵的土地渗的血。
清芷裹着文峰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单衣,靠在岩洞门口往外望。单衣的袖口磨烂了,露出的棉絮团成了疙瘩,风一吹就往里灌凉气,带着竹林的湿意。她的脸还是肿着,眼皮垂得像挂了俩秤砣,稍微抬眼就觉得累,只能眯着缝看坡上那块地。埋籽的地方压着块刻了“丰”字的青石,边缘透着点新土的褐,像块藏着心事的胎记。“你说,籽会不会冻坏了?”她的声音带着咳,前儿淋了点雨,嗓子就一直哑着,每说一个字都像有沙粒在刮喉咙,说完又忍不住蜷了蜷身子——肚子里的腹水又开始晃,像揣了袋冰水,坠得她腰直不起来。
文峰正往火堆里添干松针,是从岩洞深处捡的,带着松脂的清香,烧起来烟轻,却耐烧。他往火里扔了块干苔藓,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他手掌上的伤口发红,那些前几日刨石头磨出的裂口,结了层薄痂,又被松针的绿染成了暗褐,看着像没长好的冻疮。“冻不坏。”他的声音瓮瓮的,被烟呛得有点哑,一边说一边往清芷那边挪了挪,用后背挡住洞口灌进来的风,“桂兰姨说,稻籽皮实,冻一冻才醒得快,就像人受点苦才更精神。”话没说完,就见清芷往岩洞里缩了缩,眉头拧成个疙瘩,手死死按住肚子,指节白得像石头。
“又疼了?”文峰赶紧蹲下来,粗糙的手掌轻轻贴在她的肚子上,隔着单薄的衣襟,能摸到里面晃荡的腹水,还有她因为疼而绷紧的肌肉。“我给你揉揉。”他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碗,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渗进去,却被那片冰凉的腹水盖了下去。清芷咬着嘴唇,没吭声,冷汗却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文峰的手背上,凉得他心里一揪。这阵子她总这样,好一阵坏一阵,刚能扶着岩壁走两步,转眼就疼得直不起腰,像肚子里揣了把钝刀子,时不时就搅几下。
洞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时,清芷还在疼,咬着牙没出声。文峰抓起石刀躲在洞口,刀把被他攥得发烫,指腹的裂口又裂开了,渗出血珠,滴在刀柄的木缝里。却见春桃从坡下爬上来,裤脚全是泥,膝盖处磨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肉沾着草屑,像块被水泡过的红布,怀里抱着个豁口的瓦罐,罐口用破布塞着,怕里面的东西洒出来。“我找了你们三天。”春桃把瓦罐往地上一放,喘得直不起腰,胸口起伏得像风箱,说话时得停下来大喘两口,“赵启明去公社开批斗会了,说是新来的书记要查粮食账,他得盯着……我男人在队部当记工员,放哨呢,他说赵启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趁这功夫赶紧吃点。”
清芷刚要撑着坐起来,肚子里又是一阵翻搅,疼得她闷哼一声,又倒回干草堆里。春桃这才看见她煞白的脸,赶紧凑过去:“咋又犯病了?”伸手想碰她的额头,又缩了回去——自己的手太脏,怕过了病气。“前儿我嫂子去公社卫生院拿药,听医生说,这病得靠粮食养,光扛着不行。”她解开瓦罐上的破布,里面是小半罐红薯面,还混着点碎豆子,面里带着股淡淡的霉味,却在这岩洞里显得格外金贵。“这是队里刚分的,我多领了点,就说是家里娃饿,赵启明那老东西没怀疑。”
文峰把红薯面倒进铁碗,添了点洞壁渗的积水,放在火上煮。水刚冒热气,清芷突然捂住嘴,往洞角跑,蹲在地上干呕起来,胃里像塞了块冰,呕了半天,只吐出点酸水,把嘴角的皮都挣破了,渗出血珠。“又吐了?”文峰赶紧跟过去,用袖子给她擦嘴,“要不别吃了?”清芷摆了摆手,喘着气摇头,声音细得像线:“没事……能吃。”她知道这面金贵,春桃冒着重罚的风险送来,她不能浪费,更不能让文峰一个人扛着——他得有力气护着那些籽,护着她,护着这点盼头。
春桃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被汗水浸得发透,里面是几片晒干的萝卜缨,硬得像柴禾,却带着点咸香。“这是我家腌的,咸,能顶饿。”她往火边凑了凑,搓着冻僵的手,指关节红得像肿了,“我男人说,新来的书记看着面善,前儿还问队里的粮食够不够吃,说不定……说不定日子能松快点。”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怯怯的盼,像怕说重了惊着什么。
红薯面煮得黏糊糊的,飘着点豆香,却掩不住那股淡淡的霉味。文峰盛了小半碗,吹凉了递到清芷嘴边:“慢点喝,就一口。”清芷抿了一小口,面刚到喉咙,胃里又一阵翻腾,她赶紧咽下去,强忍着没再吐,眼泪却掉了下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这口面虽然带着霉味,却比前几天的苔藓粥暖多了,像团小火苗,在冰窖似的胃里晃了晃。“甜……”她含着泪笑,声音发颤。
春桃走时,塞给文峰一把小铁铲,铲头锈迹斑斑,却比石刀锋利多了。“偷偷从队部仓库拿的,前儿晒农具时藏的。”她指了指坡上那块地,“等出了苗,我再送点粪来,猪圈里攒的,肥着呢,就是得夜里来,怕被赵启明的眼线看见。”她又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干硬的柿皮,“这是去年晒的,能泡水喝,有点甜,给清芷润润嗓子。”
春桃走后,清芷的疼又上来了,蜷在干草堆里,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气。文峰把柿皮泡在瓦罐里,水是洞壁渗的,带着点土腥味,却被柿皮泡出点淡淡的甜。他端到清芷嘴边,让她小口抿着,自己则拿起铁铲,往岩后坡走——他得去看看那些籽,哪怕只是蹲在那块地前,心里也能踏实点。
清芷歇了半晌,疼劲儿过去些,就扶着岩壁慢慢往外挪。脚踝的肿虽然消了点,却一碰就疼,像踩着碎玻璃,每走一步都得咬着牙。她没去坡上,只是坐在洞口的石头上,望着远处的山。山被雾裹着,灰蒙蒙的,风刮过竹林,“呜呜”地像哭,却隐约能听见坡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响——是文峰在用铁铲凿地,想把那块地再扩大点。
接下来的日子,文峰每天天不亮就去坡上。清芷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走到坡上,蹲在那块地前,数着石头缝里的动静;坏的时候就只能躺在岩洞里,听着坡上的凿土声,手里攥着那团鸳鸯线,线团被她摸得油光锃亮,红的绿的缠在一起,像根没断的绳。
有天夜里,清芷疼得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腹水晃得她恶心,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文峰就把那把稻种摊在她手心,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月光数:“一粒,两粒……等长出稻子,碾成米,给你熬白粥,稠得能插住筷子,米香能飘出半座山。”他数着数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趴在她膝头睡着了,手还攥着那把籽,指缝里渗着血——是白天用铁铲凿石头时被崩到的。
清芷看着他累得发紫的嘴唇,还有那双布满裂口的手,突然觉得肚子没那么疼了。她轻轻把稻种收进布包,藏在自己的衣襟里,贴身焐着,像藏了把火。
第七天清晨,文峰刚扒开压着的青石,就“呀”了一声——土里冒出个嫩黄的芽,像根细针,顶着点土屑,颤巍巍地立着,仿佛风一吹就会断。他赶紧喊清芷,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抖。
清芷扶着岩壁慢慢挪过来,凑过去一看,眼泪突然掉下来。那芽太嫩了,黄得像小鸡的绒毛,却在硬邦邦的土里扎了根,透着股犟劲。“它真长出来了……”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怕大点声惊着那芽。“不止呢。”文峰用手指拨开旁边的土,又露出两个绿芽,是南瓜籽发的,带着两瓣圆叶子,像两只摊开的小手,“桂兰姨没骗咱,籽真能活。”
他们把青石重新压回去,只留了道缝让芽透气。回洞的路上,清芷走得很慢,脚底板的疼一阵紧过一阵,却没像往常那样咬着牙——她总忍不住想回头看,看那三棵在石缝里冒头的芽,像看三个攥紧的小拳头。文峰背着她,哼起了那首跑调的歌:“籽儿埋进土,芽儿往上冒……”歌声里带着点喘,却比前几天响亮多了。
为了浇苗,文峰拿着春桃给的铁铲在坡上找水。土硬得像铁块,每一铲下去只能啃出个小坑,震得他虎口发麻,旧伤新伤混在一起,疼得他直抽气。清芷的水肿又重了些,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眼睛眯成条缝,却每天都要拄着根树枝,挪到坡上那块地前,坐在石头上看着那几棵芽,一看就是半晌。
有天中午,太阳难得出来了,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清芷正盯着芽苗看,突然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一头栽在石头上。文峰刚好从坡下找水回来,看见她倒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把稻种,吓得魂都没了,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清芷!清芷!”
清芷慢慢睁开眼,看见文峰急得通红的眼眶,突然笑了:“芽……没压着吧?”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却看得文峰心里发酸,把她抱得更紧了:“芽没事,你别吓我……”
那天下午,文峰在一块大岩石的凹处发现了积水——是前几天下的冷雨存住的,被岩石挡住了阳光,水凉得像冰,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他掏出春桃给的旧葫芦,葫芦口用粗麻布塞着,能滤掉水里的草屑,他舀了半葫芦水,飞奔回洞,给清芷擦脸,又喂她喝了两口。清芷喝下水,凉丝丝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眼前的黑才算散了些。
后来他们又在岩石背面找到条细流,从石缝里渗出来,细得像线,却没断过。文峰砍了根直溜的竹筒,一头插在石缝下,另一头接在瓦罐里,水“嘀嗒、嘀嗒”往下掉,一天能接小半罐。“一半留着喝,一半用竹筒浇苗。”清芷把陶罐放在阴凉的洞壁下,用石头垫稳,眼里亮了亮——这水虽然少,却像根线,一头牵着现在的渴,一头拴着将来的苗。
文峰顺着细流往深处摸,越往里走,岩壁越湿,石头上的青苔厚得能攥出水。走了约莫半里地,听见“叮咚”声,像珠子掉在陶盆里,脆生生的。他举着火折子往前照,只见岩壁下有个窟窿,水正从窟窿里往外冒,汇成个巴掌大的水潭,潭底铺着白花花的细沙,水亮得能照见人影,像块嵌在青石里的玉。“清芷!快来!”他喊得嗓子发紧,回声在岩洞里荡开,惊起几只躲在暗处的蝙蝠。
清芷扶着岩壁挪过来,走几步就得歇口气,脚踝的肿又厉害了,像两个发面馒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当她看见水潭时,眼睛突然亮了,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了擦——那水太清亮了,亮得能照见她肿得走样的脸,却也照见了她眼里的光。“这水是活的。”她蹲下来,用手掬了一把,水凉得像冰,却甜丝丝的,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是泉眼,不会干。”
文峰找来几块平整的石板,在潭边搭了个小渠,石板缝里用湿泥糊住,让泉水顺着渠往坡上引,刚好能流到种稻子的那块地边。他又在渠尾挖了个小坑,坑里铺着干草,水积在里面,要浇地时就用葫芦舀,平时就让它慢慢渗进土里。“你看,”他指着渠里的水,眼里的光比泉眼还亮,“这水跟着咱的苗走,泉眼不枯,稻子就有得喝。”
清芷没说话,只是蹲在渠边,用手接着淌下来的泉水,水凉丝丝的,流过她肿得发亮的手,像在给她挠痒。她突然想起桂兰说过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前总觉得是句空话,现在才明白,这山里藏着的不只是石头和野菜,还有这样悄悄冒水的泉眼,像老天爷给熬日子的人,留了个实在的盼头。
从那以后,他们每天早上都去渠边看看。水“哗哗”地流着,稻子的嫩芽蹭蹭往上长,嫩黄的尖儿变成了淡绿,像根细竹;南瓜藤也开始往石缝外爬,叶尖上总挂着水珠,亮得像星星。清芷的病还是时好时坏,疼起来照样蜷在草堆里直哼哼,可只要文峰扶着她走到渠边,让她看看那些冒头的苗,听听泉眼的叮咚声,她就觉得那口气能喘得匀些。
有天夜里,清芷又疼醒了,摸向自己的肚子,腹水把皮肤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