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霜雪与新芽的较量
寒露过后，山里的夜冷得像浸在冰水里。岩洞的石壁凝了层白霜，清晨推开门，地上的碎石裹着薄冰，踩上去“咯吱”响，像咬着冻硬的骨头。文峰往火塘里添干松针时，见清芷的脸比昨晚更肿了，眼皮垂得几乎遮住眼睛，嘴唇干裂得像老树皮，泛着青紫色。
“夜里又没睡好？”他摸她额头，凉得像敷了块冰。手刚离开，就见她往干草堆里缩了缩，牙齿“咯咯”打颤——不是冷的，是疼的，腹水又在搅，像揣了袋碎冰碴。
“我去看苗。”文峰把那件补丁单衣往她身上裹了裹，声音发紧。清芷没力气说话，只抓着他的裤脚，指腹的裂口沾着血痂，在磨得发白的布上留下点红痕。他知道她担心什么——那几棵刚冒头的芽，怕是熬不过这夜的霜。
坡上的景象比预想的更糟。那块刻着“丰”字的石头结了层薄冰，压着的干草冻成硬壳，扒开时“咔嚓”碎了。嫩绿的稻芽被霜打得蔫了，叶尖焦黑，像被火燎过；南瓜藤蜷在石缝里，卷成小团，叶上的冰珠晃着光，看着就冷。
文峰跪在地上，手指冻得发僵，却不敢用劲，只能一点点捻掉稻芽上的冰碴。冰碴化在掌心，凉得刺骨——他早把破布鞋垫在石头边挡风了，脚底板磨满血泡，踩在冰碴上，疼得像针扎。
“撑住啊……”他对着稻芽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却固执地把冻硬的干草重铺在土周围，捡来几块碎石，在“丰”字石旁堆了个小坡，挡住往石缝里灌的寒风。做完这些，他的手冻得发紫，往裤腿上蹭了蹭，蹭下来的是层薄冰。
回岩洞的路上，他绕道去泉眼。小渠结了薄冰，“叮咚”声停了，像被冻住了喉咙。文峰用铁铲凿冰，冰碴溅在脸上，冷得缩脖子，虎口旧伤震出血珠，滴在冰面晕开一小片红。凿了半个时辰，才在渠尾凿出个小水洼，水混着冰碴，凉得能冰透骨头。
他灌了半葫芦冰水，刚要走，就听见岩洞方向传来清芷的咳嗽，一声比一声急，像要把肺咳出来。心里一紧，提着葫芦往回跑，脚底板血泡磨破了，疼得钻心，却跑得比风还快。
清芷果然趴在洞口咳，咳得浑身发抖，嘴角挂着血丝，手里攥着那团鸳鸯线，线团被冷汗浸得发沉。“你咋出来了？”文峰把她抱回干草堆，用体温焐她冰凉的手，“不是让你躺着吗？”
“怕……怕你摔了。”清芷咳得说不出整话，指了指坡上，眼里全是慌，“苗……”
“苗没事，我护着呢。”文峰把冰水倒在铁碗里，放火上煮。水还没开，就见清芷往岩洞里缩了缩，突然干呕起来，这次呕出的是带血丝的黏液。他手一抖，铁碗差点掉了：“我去叫春桃！”
“别去……”清芷拉住他，力气大得不像病人，“她男人……会被连累的。”她喘着气，指腹蹭过他冻裂的手背，“等太阳出来，太阳一晒，苗能缓，我也能缓。”
太阳出来时，霜化了，岩洞顶上的冰往下滴水，“嗒嗒”响，像在数时辰。文峰扶着清芷去坡上，刚到地前，两人都愣住了——焦黑的稻芽尖上，冒出点新绿，像刚出生的雀儿啄破了蛋壳；南瓜藤的卷叶展开了点，叶心藏着嫩黄，比昨天更亮。
“你看！”文峰声音发颤，“它顶着霜雪长！”
清芷蹲下来，能看见稻芽新叶上的细绒毛，沾着露水，亮闪闪的。眼泪掉在土里，砸在稻芽根上，洇出个小水窝——这滴泪里，有疼，有惊，更有股从冰窖里挣出的暖。
可日子的难，总在你以为能喘口气时，再补上一刀。
那天傍晚，赵启明带着两个社员突然闯进岩后坡。他们来搜山找柴火，却瞥见“丰”字石，还有石缝里的南瓜藤。
“好啊！私种庄稼！”赵启明的皮鞭“啪”地抽在石头上，震得稻芽抖了抖，“集体的地荒着，你们倒在这儿搞小动作，反了天了！”
他身后的瘦高个抬脚要踩地，文峰像疯了一样扑过去，用后背挡住：“别碰它们！”皮鞭“呼”地抽在背上，打得他踉跄，却死死护住，背上火辣辣地疼，像泼了沸水。
清芷吓得发抖，却突然扑过去，抱住赵启明的腿，声音嘶哑：“是我种的！打我！别毁苗！”她的肚子撞在他膝盖上，腹水晃得眼前发黑，却死死抱着，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跟你娘一个犟种！”赵启明抬脚踹她胳膊，清芷被踹倒，胳膊磕在石头上，疼得眼前发黑，却看见瘦高个抓住南瓜藤要扯。
“住手！”文峰红着眼扑过去扭打，没两下被推倒，额头撞在“丰”字石上，“咚”的一声，血顺着脸颊流，滴在稻芽上，把新绿染成暗红。
这时坡下传来春桃男人的喊声：“赵队长！公社书记在队部等你！”赵启明一听，手一抖，皮鞭掉了，狠狠瞪他们一眼：“算你们运气好！”带着人走了，临走还踹翻挡风的碎石坡。
社员走远，文峰撑着爬起来，额头的血糊了满脸，却先看苗——南瓜藤断了半根，稻芽被踩倒两棵，只剩最壮的歪立着。
“能活……”他把断藤埋进土，用干草绑住倒的稻芽，声音含着血沫却肯定。
夜里，清芷疼得打滚，喊着“苗”“水”，额头烫得像火炭。文峰煮了最后一点红薯面，拌着泉水喂她，用布蘸凉水擦她额头，自己攥着半根断藤守了一夜。
天亮，清芷烧退了些，仍昏沉。文峰背她去泉眼，放她在渠边，自己跪在地上挖被踩倒的稻芽旁的土，想移到隐蔽处。
铁铲碰到个硬东西，扒开看，是粒被踩进土的稻种，皮破了，却露出白胖的芽尖，像不服输的小拳头。
他举到清芷眼前：“你看，它还想冒头呢……”清芷睁眼，看见那芽尖，突然笑了，眼泪淌进脖子，凉丝丝的，却像给霜雪日子浇了点带咸的暖。
风还刮，霜还落，赵启明的皮鞭说不定哪天再来，清芷的疼也没尽头。可石缝里的芽断了又冒，土里的籽破了还想发芽——就像他们，疼得直不起腰时，看见那点绿，就觉得能再撑一天，再熬一夜。
毕竟，霜雪盖不住要冒头的春；病痛压不住要活下去的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