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两丈多高的柏树在茅屋前的林子里足足躺了两日,元珩倚坐在树干旁,神情沮丧,对着自己生闷气。他身边摆着三个妆奁盒的残次品,每个妆奁盒大概只有两尺见方,各个表面凹凸不平,厚度不均,他本来想在盒里安一个隔层,但量好削好的木板根本塞不进去,他想起小时候府里的老车夫还会制作木具,他得空便偷跑到仆役房里看他做工,老车夫的手很巧,能将粗糙劣质的木材做成光滑精致的柜子、几案、桌椅还有胡床,当时看的时候觉得制作步骤很简单,以为看看便能学会,谁知轮到自己亲自操作竟完全不是想的那样。
他呆坐了半日,不想起身,主要是不知该怎么跟慕央解释,刚动一下胳膊,肋骨断口处开始发痛。不禁“啊”了一声。
慕央倏地跑过来,“又痛啦?” 她见元珩身上有伤,还执意要作妆奁盒,有些过意不去。待她看见那三个不伦不类的小盒子,实在忍不住想笑,比她做的还难看,好歹那个坐散的木桶,她已经七拼八凑的接上,又削了些木板堵住缺口,虽然看上去更丑,但总算勉强能用,可这三个小木盒:外表粗糙起伏、隔层推不进去、盒盖不是敞开后无法闭合,便是闭合后使了牛劲也打不开。每个盒子都各有特点,但共同的特点就是不怎么好用,实在拿不出手送人。总之一句话:一言难尽。
她扶起元珩走到屋檐下的墙角处休息,刚想告诉他做不成也没关系。却见元珩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物什塞到她手中,说道:“看来我确实没有制作木具的天分,你要送给你阿姊的妆奁盒,我怕是做不成了,这个你拿去,权当送她成亲的贺礼。”
慕央觉得掌心沉甸甸的,定睛去看,那是一块掌心大小的白玉,有指肚厚,色如凝脂,温润晶莹,上面的花纹繁复精美,而且是镂空的,只是看不出刻的是什么,玉的下方绑着一条长约两尺用深蓝和浅蓝丝线编制的结扣,很是漂亮。
慕央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玉佩,想来价值不菲,急忙摇头将玉佩推到元珩面前,“我不能要。”
“为何不能,你别看它又是玉又是花纹,其实不值多少银钱,也不算什么稀罕物。主要是它的寓意,你看见这个镂刻的花纹没有?这刻的是对鸳鸯,我们家乡的风俗,恭贺新人都送这种玉佩。价格不高,又很喜庆,你阿姊一定很喜欢。”
“真的?”慕央瞪大双眼,仔细看了看镂空的纹饰,怎么看也不像一对水鸟,还是很疑惑,“这是鸳鸯?”
“嗯,鸳鸯”,元珩点点头,一本正经的回答。
他咧嘴笑了,道:“这还有个关窍”,说着拿起玉佩,双手分别按住玉佩两端,大拇指向内推,食指向外轻轻一拽,只听“咔哒”一声,厚如指肚的白玉竟分成两块,原来这是一对嵌套的组合玉,一块小一圈的圆玉嵌在大的圆玉里面,丝线是系在小圆玉的下方。
看到慕央惊讶的表情,元珩笑得更开心:“有趣吧?你跟你阿姊一人一块”。
说话间,传来一阵咕咕的声音,慕央侧耳静听,转头笑道:“你听,是蛇吞蟾蜍的声音”。
元珩讪讪地笑了笑:“有没有可能是我肚子饿的声音。”
夜里虫鸣高唱,繁星满天,元珩饱餐一顿后,睡意全无,他披衣坐在屋檐下仰望银河,慕央提着灯笼跑到林子里抓鸣虫。
夜晚的山里漆黑一片,只有灯笼照的位置模模糊糊现出微弱的光芒,也不知那光芒后面藏着什么。
元珩喊道:“快回来,危险!” 半响,林里无人回应,只见灯笼的微弱光芒缓缓向右侧移了移。
片刻,慕央兴冲冲地提着灯笼回来,手上攥着与一只与她食指相若的蟋蟀,她将小虫轻轻放到檐下编好的草笼里,小小的草笼只有巴掌大,给这么大一只蟋蟀当家,确实有些拥挤。
“我明日再编个大些的笼子”,慕央小心翼翼地用一只细长草叶逗弄,那只蟋蟀摆摆长须,晃了晃脑袋,躲开了草叶,踱到一个角落伏着不动。
“夜里很危险,万一遇到野兽怎么办?” 元珩的语气透着责备。
慕央笑道:“无妨,这里不会有野兽进来,三娘设了结界,你忘啦?”
“那你为何还说曾有野猪闯进来,糟蹋你的菜园?”
“哦……你说那个呀!” 慕央将灯笼放到地上,轻轻坐到元珩身旁,她指了指周围,“这里原先是野猪们的家,我们来了后,三娘把它们赶跑了。野猪很记仇,总是想要偷袭我们,三娘不想伤害他们,又为了防止生人进来,便在这里设了结界。不过三娘说,我们抢了人家的家,终究是我们不对,总要报答它们。便让我时不时将菜地里种的薯芋和青菜之类挖一些带到林外,若他们看见,便可饱餐一顿。”
她说到这里,好看的眉毛皱了皱,“谁知这些野猪真讨厌,他们硬闯不进去,便趁着我黄昏进林子的空隙,也跟着我一起冲了进来,这下好了,结界对别的猛兽依然牢固,但对已经闯进来一次的他们来说便不那么牢靠,所以它们偶尔便会硬闯进这里,尤其在我菜圃里瓜果成熟的季节,他们一准知道。连着好几年了,糟蹋了我很多菜。” 慕央越说越气愤。
“为何是凌晨?” 元珩想起那个无脸的“怪人”,跟他们说话时,一直在望天上的月亮,似乎也是等到特定时间之后才硬逼慕央带他进来,却不知有什么玄机,“可是有什么说法?”
慕央突然想起这些三娘是不方便告知外人的,不过反正她们很快也要离开这里,告知他也无妨,“其实结界就是障眼法,既然是障眼之法,便有可破之机,这机窍的漏洞大部分都藏在阴阳交替之际、天地混沌之间,而凌晨或黄昏便是这样的时刻,但这样的时刻也只是一瞬而过,所以普通人一般不会看到。”
元珩恍然,“那些野猪既然闯进来一次,是不是这结界对它们便不再那么牢固了。所以它们在合适的时机,偶尔便能再进来?”
慕央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她声音突然顿住,猛然想起那日追逐野猪时,那只闪着绿幽幽眸子的野豹、深谷里望见的那一大片红色的营地、还有半夜里凄惨如厉鬼的嗥叫,不由地抖了抖身子。
元珩见她脸色微变,诧异问道:“你怎么了?”
慕央抬手指着元珩身后的一处地方,缓缓说道: “我想起那日我追逐野猪时,在那片山谷里看见一大片红色的帐篷。还有很多人在站岗。然后还有……特别可怕的叫声。”
掌灯时分,外出的赵衡回到石门坞,后堂的卧室里,叔侄二人关上门低声交谈。赵衡一面吃着赵桢给他准备的热乎乎的汤饼,一面告诉侄子他这两日从上党郡听到的最新消息。首先赵王司马子彝(司马伦)确实已被朝廷召回洛阳,因镇守关中不利,导致氐人叛乱,已撤去他雍凉二州都督之职,他带着一家老小应该已经在回洛阳的路上。其次,氐人叛乱虽仍未完全平息,但也不会持续太久,据说齐帅万年的队伍已损失大半,剩下的残兵也只是强弩之末。
赵桢很高兴,倒了一碗酪浆递给赵衡,道:“叛乱平息,是件好事。不过听说这位赵王,能力极其平庸,为人胆小又无主见,他镇守关中这些年,身边聚集了一群奸佞谄媚之人,尤其是有一个叫什么秀的,惯会擅权兴事,贪鄙误事。这次若不是因为这个人借着赵王的权力在关中胡作非为,导致朝廷与氐人矛盾加剧,也不至于有这场叛乱。”
赵衡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如今这大晋内外,像赵王和他手下这样的人,又何其之多”。他欲言又止,觉得多说无益,忽然转了话题,“匈奴兵营的情况如何?”
“我让敬伦带了几个人一直在暗处守着,这几日并无特别动作。”
赵衡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樊公的意思是先不要与这些匈奴人硬碰硬,毕竟这里面还涉及到并州府那位。不过也不能让匈奴人予取予求,若他们想拿走铁器,须得先给银钱。这个口子不能放。”
赵桢紧皱眉头,心中极不情愿,“为何不直接拒绝,咱们岂是怕了他们。哼,那些匈奴人所有兵力也不过只有两百人,咱们坞里的兄弟,叫的上来的也有五六百人,若真要硬碰硬,怕是一千人也不止。”
赵衡沉下脸,斥道:“胡闹,这些年我们在这里安家落户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你好勇斗狠的么,现在非常时期,局势复杂,一旦行差踏错,遭殃的可不是一家两家。” 他见赵桢低头不语,语气缓和下来,“桢儿,你父母去世多年,我又未成家,叔父只有你这一个侄儿,我一直跟你说,做事之前要多想想,你这冲动的毛病还是得改改,否则是要吃亏的。”
赵桢低声道:“桢儿知道错了。”
此刻正堂外的街道上更夫敲梆的声音响了一下,赵桢突然想起今日派去监视匈奴兵营的兄弟一个没回来。他安排六人在兵营周围放哨,每日酉时三刻回来三人,将当日情况禀告之后,再有六人当晚过去把剩下的三人替下来,如此循环。现在已经过了戌时正,却不见一人回来。他手下的这帮兄弟虽然平时玩闹起来言行无状,但执行任务时却一丝不苟,绝不会胡闹懈怠。
他神色渐渐凝重,迟疑地望向叔父。赵衡也脸色微变,慢慢站起身来。
突然,正堂外一阵喧哗,接着有粗重快速的脚步声向这边传来,一人奔到门外,大力拍打着房门,喊道:“坞主,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