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紧的？”轩父轻嗤一声。“是你髌骨不能疼罢。”亲力亲为带大的儿子。
“知我者，父亲也。”轩止毕恭毕敬，装老成。
轩父将嗟叹压下。
事已然做下，街头巷尾传遍。列侯府列澍，与他轩府共乘一叶扁舟。
狂风骤雨，惊涛飓浪，惊雷震耳。
“夙昔在暗处，做了甚么，还能被压下。你如今自己抖搂出来，便是趟进这争侯位的浑水中。”列侯于国有功，于朝有利，初投六皇子麾下。
六皇子当是走霉运，争权夺位逢乱时，好不容易拉拢来，就这般轻飘飘毁了。还得抓耳挠腮找藉口，应付悠悠众口。
利，没讨着半分，反惹一身臊。
偌大个侯府，如此没了，可不是一般的闹腾。府卫众多的权贵，尚且如此，手无寸铁的平民难免惊惧。
六皇子被推到了前头，正是风口浪尖。
轩止藏不住的幸灾乐祸，他站在那个位置，总得较旁人多付出些。
服丧期未满，六皇子如何心痒难耐，亦不能在此时操之过急。
国公府乃是姻亲，介入其中，名正言顺，无法拒绝。明面上的列澍，争无可争，斗无可斗，只剩下不屈服的输。
死人不需要真相，活着才需要理由。
列澍形单影只，极其容易被无声无息灭口。轩止的现身，便是堵住这个缺口，填补这个漏洞。
轩止不足为虑，惧的是他身后的人。轩止身无官职，拿办总要名正言顺。规条多而严，有时也令人困恼。
“帝王崩，京华早乱了。”六皇子做的隐秘，弑兄杀弟，一片血。
宫墙紧闭，浓云墨雾，人人自危。饮血嗜杀，暴虐无度。一门心思只想着铲除异己，不顾念苍生大局，心胸狭隘。
甚么样的主子，搭甚么样的仆。
主子忙着斩根，奴仆急着谋利。
家破人亡，求告无门。本就被拳打脚踢的半残身躯，倒在府衙的长杖之下，口吐的鲜血被擦净，死去的尸身被拖走，了无痕迹。
六皇子受宠，平坦好路走惯了，无人敢献出头颅忤逆。作了恶，也有人受着瞒着担着替着。
太傅的教导，早忘了个干净。
随心所欲，比起克己复礼可太容易做到了。
老皇帝留下的局面好，四海归心，王朝稳固，唯有皇子能争上一争。
六皇子是要将兄弟杀个干净，底下人没一个聪明的。形势大好，便忘乎所以，做着胜券在握的美梦。
此般行径，此般人，不堪大用。
“老皇帝寻长生，人性通病。”老了畏死。
“壮年时励精图治，万民安乐。人到老时，眼盲看不清，耳聋听不见。做错了事，亏私德。但于天下而言，他算得上好。”轩止实事求是，不以喜恶而否认，不以私欲而失真。
“我添一把火，乱上加乱。”京华乱，乱个天塌地陷，乱个秩序重定，这才是他的目的。“大乱方能窥见生机。”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辈新鲜一辈陈。
轩止要列澍活，列澍定是要坐上那侯位。想要得到甚么，就得先付出甚么。“父亲，儿子遇上了事，唯有自家人真心实意，旁人哪里靠得住。”
“父亲持中立，不偏不倚，尽显公正之风。”赞扬之言，咏叹之语，谁人听了不欢喜，都是红尘中人。
“但王权更替，最是不喜不从之臣。”轩止适时露出一个担忧的神色。“父亲手握朝中百官私隐，当中定有多数面服心不从之人。正好借着此次王权易主，新君登基之时，添油加醋，浑水摸鱼，借公谋私。”
轩止滔滔不绝，情真意切，极其上头。脑中幻视着轩父日后的下场，那是悲从中来，哀哀欲绝，假惺惺扯过衣袖口，擦拭那根本不存在的热泪。
久久不闻响动，轩止抬起了头，顿时泄了气。
铁石心肠的父亲，正作壁上观。
扫兴极了，轩止掸掸衣袂，挥挥尘土。
“医庐人来人往，不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你留的那几个府卫，斗不赢有心取命的诡计。”轩止正欲迈步出去。
暗影掠过，轩止眼追过去的时候，已没了去向。深藏不露，只在心底留下这四个字。他的父亲，究竟还藏有多少是他作为儿子都不能知道的。
“虚惊一场。”轩父展开字条。
这四个字，是特意说给他听的。
轩止冷哼一声，半眯着眼，微扬起下颌，不发一语。他这老父亲的秘密是愈来愈多了。
轩止不言，轩父不语。
窗外树影婆娑，窗内烛火摇曳。
“父亲，您忘了我是独子。”轩家与众不同。
大族开枝散叶，枝繁叶茂，这里里外外的姻亲，数不过来。逢岁过佳节，奏乐爆竹声吵闹到隔着两条街的轩止耳里，惹得他无好觉。
“我有个好歹，轩家可就断子绝孙了，我看你逢年祭祀的时候，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偷，他偷不到；查，又藏得深。
他这个父亲简直是成了精，诡计多端的老狐狸。在外头，轩止从未吃过哑亏，全折在家里了。
轩父不受威胁。“多的是人上赶着给我当儿子。说话别那么硬气，指不定你是我从外间捡回来养的。”
轩止无力无奈，无话可说。他说甚么，都好像打在一团软棉上。
他这个爹，在他面前，哪有一丝一毫浩然之气，不辞假色的文官相。
若说轩止有三分的拐弯抹角，轩父便有十分。
“父亲，我不同你绕弯子。”轩止正色。他的眼力耳力极好，见过的人，听过的声音，不会忘。
“那道暗影，便是伏击我与列澍的其中一人。”此时送字条，故意显露，使人怀疑。
“父亲，你既已决定不再隐瞒，又何必非要我苦寻，逗弄我一番。这习惯，可不好，你得改。”暗影露出破绽，蓄意让他瞧见。轩止不会蠢到自以为是。
轩父若是执意欺瞒，轩止永远不会知道。当下局势微妙，风云变幻，覆巢之下，独善其身很难。
父亲知晓太多人的秘密，被勘破私隐的人，不甘心一辈子受威胁。哪怕一缕缕渺茫的希望，都要将知晓之人铲除灭根。
“轩止，为父想知道你猜中了多少。”轩父面上无忧无喜，好似与他无干。留下裂缝，等着旁人探寻，细细深究。
轩止站起身，挺直背。惯于顽劣不羁，流于表面的轻浮。正经起来的严色，有七八分轩父的风姿。
“父亲手上握着的百官隐秘，它原本的主人该是其月，父亲与她私下有往来。”
月卫的主子可以是其月，也可以是月氏，密不可分。“当年我见过的那头戴斗笠之人，原来是死去的侯爷，坐镇北境的月闻。”
北境离得远，漫长的道路，这盘棋局竟布置得这般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