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努纳武特到阿拉斯加的航班需要在埃德蒙顿转机,这给了团队短暂的喘息机会。周艳景在机场洗手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多了两团冻伤的红斑,嘴唇干裂,头发因为长期戴着帽子而油腻打结。她看起来像个刚从荒野求生节目里逃出来的参赛者。
“我发誓我的眼睫毛都结冰了,”施永报在咖啡厅里抱怨,一边给相机电池充电,“刚才空姐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什么雪怪。”
来津泽正忙着整理笔记:“你们知道吗?剑桥湾的因纽特方言和格陵兰的有30%差异,我差点搞混了‘驯鹿’和‘海豹’,那可就尴尬了。”
飞往阿拉斯加费尔班克斯的航班上坐满了石油工人和科研人员。周艳景邻座是个满脸倦容的气象学家,刚从北极浮冰站轮换下来。
“你们要去巴罗角科考站?”他灌了口威士忌,“准备好迎接真正的孤独吧。那里连北极熊都觉得无聊。”
费尔班克斯机场比想象中现代化得多,甚至有个小型极地博物馆。奥拉夫在这里与他们告别——他的签证无法进入美国。
“接下来的向导是科考站的张教授,”他递给周艳景一个皮质小袋子,“里面有点‘应急物资’,遇到真正的极地美食家时才拿出来。”
袋子里装着三小块黑乎乎的块状物,闻起来像浓缩的海洋和时间的混合物。周艳景猜这可能是某种顶级发酵海产品,决定谨慎保管。
张教授是个精瘦的华裔美国人,穿着印有“北极科研联盟”的红色羽绒服。他开着一辆改装过的雪地车来接他们,车厢里堆满了仪器箱和食品罐头。
“欢迎来到美国最北的城市,”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加州口音,“虽然‘城市’这个词可能有点夸张。”
前往科考站的路程漫长而颠簸。窗外是无尽的雪原和稀疏的针叶林,偶尔能看到输油管道的支架像钢铁蜈蚣般横贯大地。张教授一边开车一边介绍情况:
“巴罗角科考站有十二名常驻人员,研究气候变化和极地生态。冬天温度能降到零下五十度,补给飞机两个月才来一次。所以——”他拍了拍食品箱,“我们得很有创意。”
科考站由几栋半球形建筑组成,外表覆盖着太阳能板,远看像一群金属乌龟趴在雪地上。入口处贴着各种警示标志:“小心北极熊”“节约用电”“禁止单独外出”……
主控室里,六七个科研人员正盯着电脑屏幕。看到访客,他们热情地围上来——新鲜面孔在漫长的极地冬季是难得的调剂。
“今晚吃顿好的!”一个满脸胡子的俄罗斯生态学家宣布,“为了欢迎客人,我贡献出珍藏的……牛肉罐头!”
晚餐确实比预期的丰盛:罐头牛肉炖脱水蔬菜、压缩饼干改装的“披萨”,以及用实验室培养的藻类做的绿色浓汤。最令人惊讶的是甜点——用冻干草莓和维生素片做成的“极地水果沙拉”。
“别那副表情,”张教授看到周艳景的迟疑,“这些藻类蛋白质含量是大豆的三倍,是我们从融冰中分离培养的。未来食品的方向!”
藻类汤味道出奇地清新,像浓缩的海带汤加柠檬。周艳景注意到科研人员对这种“未来食物”的热情明显高于传统罐头。
“在这里,食物首先是燃料,其次才是享受,”张教授解释,“我们计算每克食物的热量和营养,像对待实验数据一样精确。”
饭后,科学家们展示了他们的“极地美食创新”——用培养皿种植的微型蔬菜、3D打印的蛋白质块、甚至是用雪水和化学制剂调制的“维生素鸡尾酒”。
“比起因纽特人的传统饮食,你们更信任这些科技食品?”施永报边拍照边问。
“不是信任问题,是可持续性,”年轻的女生物学家凯特回答,“传统狩猎无法支持现代人口。格陵兰的因纽特人现在80%的食物都靠进口,这就是现实。”
深夜,周艳景被安排在一个狭小的宿舍里,墙壁上贴满了前住客的留言和涂鸦。其中一条特别醒目:“第127天:梦到了一整棵西兰花,醒来发现是天花板上的霉斑。”
第二天清晨,刺耳的警报声惊醒了所有人。广播里传来张教授冷静的声音:“所有人员注意,冰暴预警,预计持续48小时。启动应急预案。”
科考站立刻进入紧急状态。科研人员迅速固定室外设备,检查储备物资,封闭次要出入口。周艳景被分配到厨房帮忙——她的任务是整理应急食品,计算能支撑多少人多少天。
“别担心,这种情况每年都有几次,”凯特安慰她,“最糟的一次我们吃了两周纯藻类糊糊,后来看到绿色就想吐。”
冰暴中的科考站像一艘在怒海中颠簸的潜艇。狂风撕扯着建筑外壳,发出可怕的轰鸣。电力时断时续,大家聚集在主控室,靠应急灯和备用电池工作。
午餐是压缩饼干配人造黄油,饮料是融雪水煮的浓咖啡。周艳景注意到科学家们对这种简陋饮食毫无怨言,反而热烈讨论着如何优化配给。
“如果我们把藻类培养效率提高5%,就能多支撑三天,”张教授在白板上写写画画,“凯特,你那组数据什么时候能出来?”
下午,通讯完全中断。为了打发时间,俄罗斯科学家伊万拿出私藏的伏特加,提议玩“极地生存问答”。
“假设你们被困冰原,只有以下物资……”他描述了一个极端场景,让大家选择最佳生存策略。周艳景惊讶地发现,这些顶尖科学家的选择往往与因纽特传统智慧不谋而合——比如优先保存动物脂肪而非瘦肉,利用毛皮而非金属容器保温……
“现代科技很棒,但在极端环境下,经过千年验证的经验往往更可靠,”伊万总结道,又灌了一口伏特加,“就像这瓶好东西,零下六十度也不会冻住——老祖宗比化学家更早知道酒精的妙用。”
第二天,风暴稍缓,但补给依然无望。张教授决定打开“珍藏品”——一包来自格陵兰的发酵鲨鱼肉。
“去年交换考察时因纽特同事送的,”他神秘地说,“据说能让人在严寒中保持清醒24小时。”
那味道让所有人永生难忘——像是氨水、腐鱼和蓝纹奶酪的混合体,强烈到能灼伤鼻腔。周艳景勇敢地尝了一小块,立刻感觉一股热流从胃部直冲头顶,像喝了十杯浓缩咖啡。
“这玩意儿应该申请专利!”凯特咳嗽着说,“比我们的任何实验兴奋剂都有效。”
周艳景突然想起奥拉夫给的“应急物资”,拿出来分享。张教授看到那黑块时眼睛一亮:“天啊,这是顶级Kiviak!至少发酵了五年!”他小心地切下薄如蝉翼的三片,“这东西在科研圈比黄金还贵,能换一台光谱仪。”
五年Kiviak的味道比皮特家的更加复杂强烈,像浓缩的海洋历史在舌尖绽放。奇怪的是,吃过之后,饥饿感和疲劳确实减轻了许多。
“发酵食品中的微生物会产生大量维生素和活性物质,”张教授兴奋地解释,“现代科学才刚刚开始理解传统发酵技术的精妙之处!”
风暴终于在第三天早晨平息。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科考站爆发出欢呼。通讯恢复了,补给飞机也发来了即将起飞的确认信息。
周艳景站在观测平台上,看着恢复平静的北极荒原。三天与世隔绝的经历让她对极地科研人员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他们不仅是科学家,更是极端环境下的生存专家。
下午,补给飞机带来了新鲜水果、蔬菜和——最受欢迎的——几箱啤酒。小小的庆祝会上,科学家们展示了另一个“极地美食发明”:用冻干食材和藻类蛋白做的“伪寿司”。
“味道像嚼橡皮,但看着像家乡食物,”日本籍的气候学家苦笑着说,“有时候,食物的意义不仅是营养,更是记忆。”
周艳景尝了一块“伪三文鱼”,确实口感怪异,但形状和颜色几乎可以乱真。她想起剑桥湾的驯鹿肉,伊卢利萨特的鲸脂,朗伊尔城的腌海豹……每一口极地食物背后,都是人类对抗严酷环境的智慧结晶。
晚上,张教授带他们参观了科考站最珍贵的设施——温室。在这个小小的透明穹顶下,生菜、小萝卜和香草在人工光照下茁壮成长。
“极地版的伊甸园,”张教授轻声说,“对长期驻站人员来说,看到绿色比吃到新鲜蔬菜更重要。心理健康食物。”
周艳景轻轻触摸一片生菜叶子,想起了纳雅的话——“食物不仅是营养,更是故事”。在这里,在这地球的顶端,每一口食物都在讲述人类最原始的渴望——生存,以及超越生存的,对生命和希望的坚持。
明天他们将启程前往南极,开始旅程的第二阶段。周艳景收拾行李时,张教授塞给她一个小盒子:“我们培育的北极苔藓孢子,放在培养皿里就能生长。算是极地的祝福吧。”
盒子里是几片看似普通的绿色苔藓,但在周艳景眼中,它们比任何珠宝都珍贵——这是生命在最严酷环境中的胜利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