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林镇车管所新设的科目一考场，窝在农机站大院最里头那排彩钢板房里，跟外面堆着生锈犁耙的仓库就一墙之隔。监控室里，屏幕分割成十几块，映着考场里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的脸。值班的老杨头刚把保温杯里的浓茶嘬得震天响，眼皮子正打架，目光扫过左下角那块对着停车区的屏幕时，顿住了。
一辆白得晃眼的奥迪A4，车头利落地扎进个空位，轮胎离旁边那辆掉漆的农用三轮后斗顶多两指宽。驾驶门推开，下来个穿米白羊绒大衣的女人，卷发打理得一丝不乱。她没像其他新手那样左右张望找考场入口，也没看墙上贴的指示箭头，关上车门，踩着细高跟，径直就朝旁边那栋二层小楼走去，熟门熟路地拐进了楼梯间。动作干脆利落，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嘿？”老杨头揉了揉眼睛，把保温杯放下，凑近屏幕。他拖动鼠标，把停车区那块的监控放大回放。画面里，那辆奥迪倒车入库的动作流畅得像抹了油——方向盘轻打，后视镜角度精准，车身几乎划了条直线就楔进了那个狭窄的车位，前后距离掐得刚刚好，一把到位，连半点儿犹豫和修正都没有。
“邪门了……”老杨头嘀咕着，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喂，陈恄？你上来瞅瞅停车区7号监控回放！刚进来那开奥迪的女的，有点不对路！”
陈恄正猫在考场后门透气，被里面混杂的汗味和电脑热风熏得够呛。接到电话，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监控室。“咋了老杨？”
老杨头把回放又放了一遍。陈恄盯着屏幕，眼珠子跟着那辆奥迪流畅的入库轨迹转，嘴巴慢慢张开了：“操……这手活儿，比队里那帮开巡逻车的老油子还溜！你确定她是来考科目一的？别是走错门了吧？”
“走错门能直奔二楼办公室？”老杨头指着另一块屏幕。二楼走廊的监控里，那女人正站在挂着“考务管理科”牌子的门外，抬手敲门。
陈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想起前两天在农机站大院门口，也是这女的，开奥迪，嫌环境差，打电话搬救兵被毛局吼出去的场景。“妈的，又是她？事儿精？”他搓了搓下巴，“老杨你盯着点，我上去看看！”
陈恄蹭蹭蹭跑上二楼，考务管理科的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推进去。屋里烟雾缭绕，科长正对着电脑愁眉苦脸地吞云吐雾。那女人就站在办公桌前，背挺得笔直，手里捏着个牛皮纸文件袋。
“……李科长，材料都在这里了，您看流程上还需要我配合什么？”女人的声音不高，但字正腔圆，透着股干练劲儿。
李科长抬头看见陈恄，像见了救星，赶紧掐了烟：“哎，小陈！正好！这位……呃，苏女士，来办境外换证考科目一的材料复核。你带她去隔壁档案室，把系统里那个境外驾照信息调出来核对一下。”
“境外换证？”陈恄一愣，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那女人。米白大衣衬得人很利落，眉眼间确实有股子不同于普通乡镇妇女的劲儿。他想起老杨头说的“比老油子还溜”的车技，还有那直接奔二楼办公室的熟稔，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脱口而出：“苏女士？您……不是境外人员吧？看着……挺像咱自己人啊。”
女人——苏女士转过头，看向陈恄。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两潭深水，把陈恄那点探究和口无遮拦都映了进去。她没回答陈恄的问题，反而微微挑了下眉梢，语气平淡无波：“警官，我的国籍和身份，材料上很清楚。”
陈恄被她这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挠了挠头，嘴上却没收住：“咳，没别的意思。就是……您这车开的，真叫一个地道！倒车入库那一下，稳准狠！一看就是老司机！不像新人啊。”他嘿嘿笑了两声，试图缓和气氛，眼神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上下扫着苏女士，“嘿，您这身板儿……以前不会是女兵吧？练出来的？”
苏女士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没接陈恄关于女兵的话茬，只淡淡地说了句：“警官说笑了。开车熟不熟练，跟是不是新人考驾照，有关系吗？我按合法程序申请考试，材料齐全。麻烦您带路，核对信息。” 她晃了晃手里的文件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的意味。
陈恄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那点疑窦非但没消，反而像被风吹旺了的火苗。他面上打着哈哈：“对对对，按程序来！按程序来！”心里却嘀咕开了：“妈的，不是境外，车技又这么溜，还死活要来考科目一？这事儿透着邪性！”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几种可能：
- 记满12分回炉重造？ 不像！看这气场，不像那种会违章乱开到被扣光分的。
- 驾照过期被注销了重新考？ 有可能！但看她这年纪和做派，不像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人。
- 军队或者武警驾照换地方本？ 陈恄脑子里“叮”一声，这念头最强烈！刚才自己那句“女兵”虽然是瞎咧咧，但越想越觉得像！只有那地方练出来的人，才有这种刻进骨子里的利落劲儿和开车时那股子不动声色的精准控制！而且军队驾照换地方证，按规定，必须考科目一！
他心里转着念头，嘴上却不敢再多问，领着苏女士往档案室走。走廊光线有点暗，陈恄忍不住又偷偷瞟了身边的女人几眼。她走路步子不大，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肩背挺直，那身柔软的羊绒大衣也遮不住内里透出的某种硬朗的线条感。陈恄越看心里越笃定几分：“这小子（他心里还是习惯性用了这词儿）车技那么熟练，样子也不像头回摸方向盘的新人司机啊！十有八九是部队下来的！”
档案室里，陈恄帮着调出系统。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苏女士平静的侧脸。她打开文件袋，拿出几份盖着外文印章的驾照文件和一叠翻译公证件，动作不疾不徐，指尖干净有力。
陈恄伸长脖子看着屏幕上跳出的信息，当看到“驾照类别”后面跟着的、需要考科目一的具体法规条款时（正是“持军队、武装警察部队或境外机动车驾驶证换证”那条），心里那点猜测彻底落了地。他撇了撇嘴，有点无趣，又有点释然，但更多的还是对刚才自己冒失的懊恼。他清了清嗓子，公事公办地说：“行，苏女士，信息核对无误。材料放这儿归档。您去一楼大厅领个考试号牌，等叫号进考场就行。”
“谢谢。”苏女士微微颔首，收起剩下的材料，转身离开档案室，细高跟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笃笃声，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陈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靠在档案室冰冷的铁皮柜上，长长出了口气。监控室里，老杨头看着屏幕里那抹米白色身影走进一楼候考区，在一群或蹲或坐、神情各异的学员中，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站定，依旧挺直着背，像棵移植到野地里的雪松。老杨头拿起保温杯，又嘬了一口浓茶，对着屏幕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部队下来的？难怪……这气场，这车技，跑这破地方来考科目一，是够憋屈的。” 他拖动鼠标，把监控画面切回了人头攒动、键盘噼啪作响的考场内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