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满裹在沙发上的薄毯里,抽气声停了,只剩下沉重又不太平稳的呼吸。她蜷成一团,昏睡过去,只露出一点乱糟糟的头发。
轮椅上的秦筝,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她空洞的目光从自己沾着泥水的鞋尖,挪回到脚边地板上那个剧烈颤抖的轮廓。
慕梦蜷缩着,双臂死死箍着膝盖,头深埋,整个身体在无声的震颤中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单薄的肩胛骨透过旧T恤凸起尖锐的弧度,随着每一次痉挛耸动。她紧贴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地。
秦筝看着。灰暗的瞳孔里映出那团剧烈抖动的阴影。腹部的伤口,闷钝的痛感隔着麻木传来。
秦筝那只垂落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滞涩。手臂抬起几寸,悬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停顿片刻后,它极其缓慢地、带着难以察觉的迟疑,朝着地板上那团颤抖的阴影伸去。
苍白、冰凉的手指,轻轻碰触到慕梦紧抱着膝盖的手臂。隔着薄薄的旧T恤布料,触到了底下紧绷如岩石的肌肉和剧烈的震颤。
就在指尖触碰到的瞬间——慕梦整个身体猛地一僵!无声的颤抖戛然而止。埋在臂弯里的头没有抬起,但箍着膝盖的手臂瞬间绷紧到极致,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声。她像一块被瞬间冻住的石头,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只悬在她手臂上的、冰凉的手指,也顿住了。没有收回,也没有再动。只是轻轻搭着。
几秒钟,或者更久。慕梦绷紧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紧箍着膝盖的双臂,力道极其缓慢地、一丝丝松懈。紧绷的肌肉不再像石头,微微的颤抖重新出现,但不再是无声的狂震,而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细碎战栗。她依旧深深埋着头。
秦筝的手指依旧搭在她手臂上。灰暗空洞的目光低垂着,落在慕梦乱糟糟的发顶。悬着的手臂似乎也随着慕梦身体的松懈而微微下沉了一点点。
那只手没有收回。又过了不知多久。慕梦细碎的颤抖似乎平复了一些。秦筝悬着的手臂终于动了。极其缓慢地,带着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感,那只苍白冰凉的手收了回去,重新垂落在轮椅扶手上。
秦筝的目光移开,扫过拥挤的空间。掠过矮柜上那个急救箱,迅速移开。最终,落在了厨房门框边的塑料电热水壶上。
她的左手,摸索到轮椅左侧的轮圈。用尽力气,让僵硬的左臂带动轮圈,极其缓慢地转动。轮椅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碾过粗糙的水泥地。
轮椅被推着,笨拙地朝着厨房移动。轮子碾过地面时,离蜷缩的慕梦很近。慕梦的身体本能地绷紧,把头埋得更深。
轮椅停在厨房门口。秦筝左手撑着轮椅扶手,身体极其缓慢地向前倾。她伸出左手,指尖颤抖着,够向灶台上的水壶。手指几次滑开。最终,笨拙地用整个左手掌把它抓了起来。水壶里空空的。
她的目光移向水龙头。轮椅离水槽有点远。她尝试转动轮椅靠近,笨拙地放弃了。再次伸出左手,身体更大幅度前倾,才勉强用手指勾住了水龙头开关手柄。用力,往上一扳。
“哗——”水流猛地冲出,砸在水槽底部。水花四溅,溅到秦筝手臂上。
她任由水流冲撞着水槽,维持着前倾的姿势,左手僵硬地悬在水龙头旁。
水流持续冲撞着水槽。秦筝悬着的手动了动,把空水壶口凑到水流下方。冰凉的水流注入壶中。水很快接满了,溢出来,打湿了她的手和轮椅扶手。
她关掉水龙头。只剩下水滴“滴答”声。
她把沉重的水壶放回灶台。塑料底座摩擦瓷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然后,她摸索着找到插头,手指颤抖着,几次才插进墙上的插座。
按下开关。壶底一点红光亮起。
秦筝靠在轮椅靠背上,胸口微微起伏。她看着那点红光,看着水壶安静的壶身。
水壶底部那点红光几乎难以分辨。壶嘴开始逸散出细微的白色水汽。
沙发上的周小满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梦呓,随即又沉入昏睡。蜷缩在地板上的慕梦,身体依旧紧贴地面,但剧烈颤抖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战栗。秦筝那只曾触碰过她的手垂在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曲。
水壶里的声音开始变了。气泡上浮的“噗噗”声渐渐密集,汇聚成低沉的嗡鸣,与水壶塑料外壳受热的细微膨胀声交织。水汽变得明显了些。
秦筝的目光没有离开水壶。壶身开始轻微震动。
低沉的嗡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水汽从壶嘴喷涌而出,发出“嘶嘶”声。
突然——“呜——!”一声尖锐、高亢的鸣笛猛地响起!
沙发上的周小满猛地弹起!毯子滑落,她惊恐地睁大眼睛,茫然四顾,下意识捂住耳朵,身体缩成一团。
地板上,慕梦剧烈地一颤!埋在臂弯里的头猛地抬起,露出一张苍白、布满泪痕和冷汗的脸。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涣散。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像被无形的力量向后猛推,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粗糙的水泥地摩擦着她的皮肤。
轮椅上,秦筝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空洞的目光转向厨房门口,扫过惊恐的周小满,落在恐惧的慕梦身上。
水壶尖利地鸣叫着:“呜——!”
秦筝右手手指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她极其缓慢、艰难地转动身体,左手摸索到轮圈。用尽力气,试图把轮椅转向灶台。轮子转动发出摩擦声,笨拙地撞在厨房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那声闷响让慕梦后蹭的动作猛地停住,身体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撞在门框上的轮椅和秦筝。她剧烈喘息着,嘴唇哆嗦,牙齿格格打颤。
秦筝放弃了调整方向。伸出左手,身体危险地前倾,用指尖去够水壶开关。指尖颤抖着,几次滑开滚烫的塑料外壳。
“呜——!” 鸣笛声持续。
周小满回过神来。看清了厨房里秦筝的身影和地板上慕梦的样子。腹部的伤口闷痛,全身酸痛无力,一股混杂恐惧和烦躁的情绪攫住了她。她猛地从沙发上跳下,赤脚踩在地上,冲进了厨房!
“烦死了!” 周小满带着哭腔吼道。她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轮椅侧边——轮椅滑开一小段距离。秦筝身体一晃,左手落空,抓住扶手才稳住。
周小满冲到灶台前,沾着脏污的手指狠狠按下红色按钮!
“咔哒。” 鸣笛声戛然而止。
只剩下水壶里开水翻滚的“咕嘟”声。
周小满按在开关上的手指发抖。她急促喘息着,眼睛泛红。慢慢转过身。
厨房门口,轮椅被推到旁边,秦筝抓着扶手,身体僵硬,空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客厅地板上,慕梦僵在那里,眼睛惊恐地睁大,目光在周小满和秦筝之间慌乱游移。肩膀细碎颤抖。
水壶里开水翻滚的“咕嘟”声渐渐平息,变成温吞的闷响。白色水汽依旧逸出。
周小满看着门口那两个沉默的影子。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绝望攫住了她。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哭腔,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转身冲出厨房。
她赤脚踩在地上,“啪嗒啪嗒”径直冲向沙发,一头扑倒,把脸埋进旧靠垫里。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闷闷传出。
厨房里,只剩下水壶的微弱“咕嘟”声和门口两个凝固的影子。秦筝的目光移回慕梦身上。慕梦接触到她的目光,猛地低下头,重新把脸埋进膝盖,身体蜷缩得更紧,颤抖重新剧烈。
水汽盘旋。
周小满的呜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每一次抽气都带着胸腔剧烈起伏。
轮椅上的秦筝,目光挪开,极其缓慢地落在地板上那个蜷缩起来、剧烈颤抖的身影上。
秦筝艰难地转动轮椅,轮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噪音。调整到面向灶台。水壶壁外侧凝结水珠。
她伸出左手,抓住水壶的塑料提手。壶身沉重,手臂猛地一坠。她咬紧牙关,下唇泛出血色,稳住,把水壶提起来放在膝盖上。灼热隔着裤料传来,小腿肌肉本能抽紧。她没动。
轮椅再次被推动,碾过门槛回到客厅。轮子经过慕梦时,慕梦身体猛地一缩,把头埋得更深。
秦筝没看她。停在矮柜前。矮柜上放着几个马克杯和一个塑料水杯。旁边是急救箱。
秦筝目光掠过急救箱,迅速移开,落在杯子上。伸出左手,拿起一只白色马克杯。杯壁冰凉。
她提起热水壶,左手拿杯,右手手指抽搐两下,没能抬起。只能用左手笨拙倾斜水壶。滚烫的开水冲出壶嘴,撞击杯壁,溅起水花。几滴滚烫的水溅在她左手手背上,留下红点。她专注控制水流。
杯子接满大半杯滚烫开水。白色水汽升起。
她放下水壶。左手端着滚烫的水杯,手指被烫红。极其缓慢转动轮椅。
轮椅停在蜷缩的慕梦旁边。很近。
秦筝端着杯子,手臂悬在空中,微微颤抖。杯壁灼烤手指,蒸汽熏手腕。她就那么端着。灰暗空洞的目光低垂着,落在慕梦紧抱膝盖的手臂和绷紧的脊背上。
时间爬行。
周小满的抽噎弱了。慕梦的颤抖依旧剧烈。
秦筝悬着的手臂开始下沉。极其缓慢,生涩滞重。盛着滚烫开水的杯子,杯口白汽几乎触碰到慕梦手臂布料。
就在杯底距离慕梦手臂上方几厘米时——慕梦身体猛地一僵!颤抖瞬间冻结。头没有抬起,姿态绷紧到极致。屏住呼吸。
杯子停住。滚烫水面晃动。
几秒钟死寂。
秦筝手臂再次极其缓慢下沉一点点。杯底几乎碰到慕梦手臂布料。灼热水汽扑上。
慕梦绷紧的身体出现一丝无法察觉的松动。紧箍膝盖的双臂力道一丝丝松懈。肌肉不再像石头,微微颤抖重新出现,是无法控制的细碎战栗。依旧埋着头。
秦筝端着杯子的手,落了下去。极其缓慢、笨拙地谨慎,把杯子轻轻放在了慕梦蜷缩的身体和冰凉水泥地之间的缝隙里。杯底接触地面,发出轻微“嗒”。
开水晃动,几滴溅出,落在地上变成深色圆点,被吸干。
秦筝的手收回,垂落扶手。指尖烫红,发颤。没再看慕梦或水杯。极其缓慢转动轮椅,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沉闷声响。轮椅被推着,笨拙移向紧闭的卧室房门。
轮椅经过沙发,周小满的抽噎似乎停住。轮子碾过,留下湿漉泥痕。
轮椅停在卧室门口。秦筝伸手,指尖搭在冰凉门把上。停顿片刻,用力一拧。
“咔哒。” 门开了,里面是黑暗。
轮椅滑进黑暗。门在身后合拢。
客厅里。
沙发上的周小满一动不动。
地板上,慕梦蜷缩的身体细碎战栗。在她紧贴冰冷地面的身体和膝盖之间,白色马克杯静静立着。杯口上方,滚烫开水蒸腾出最后一缕稀薄白汽,盘旋、上升,消散。杯壁外侧凝结的水珠,滑落下来,滴在水泥地上,洇开深色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