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卿平身。”
声音透过冕旒传出,带着刻意压低的威严,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百官谢恩起身,垂手肃立。
大殿再次陷入一种屏息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或敬畏,或热切,或审视,或复杂,都聚焦在那冕旒之后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空气绷紧如弦。
张承业手持一卷明黄丝绢,缓步出列,立于丹陛边缘。
他展开圣旨,苍劲有力的声音带着一种金石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宣读:
“晋王令旨:潞州一役,赖将士用命,三军浴血,终破梁贼夹寨,解孤城倒悬,扬我晋国神威!功莫大焉!”
“今论功行赏,以昭天恩,以励忠勇!”
“周德威!擢升为振武军节度使,加侍中,赐紫金鱼袋,实封一千户!赏金千两,锦缎五百匹,御马十匹!”
须发微霜的老将周德威,沉稳地出列,行至丹陛正下方
他撩起战袍下摆,单膝跪地,:“臣周德威,叩谢大王隆恩!此役之功,实赖大王运筹帷幄,将士戮力同心!臣唯肝脑涂地,以报大王!”
李存勖微微颔首,袍袖下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李嗣昭!擢升为昭义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实封八百户!赏金八百两,锦缎三百匹!赐宅邸一座于晋阳!”
形容枯槁、面色蜡黄的李嗣昭,在两个内侍的搀扶下,双膝重重地跪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李嗣昭…谢大王…再造之恩!潞州城在…臣…便在!城破…臣…唯死而已!今得大王…亲解重围…嗣昭…虽死…无憾!”
他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肩背剧烈起伏。
再抬起头时,额头已是一片青紫,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暗红的血沫。
这惨烈而决绝的忠诚姿态,让殿中不少将领都为之动容,眼圈泛红。
李存勖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了。
“爱卿…忠勇无双!快快…扶起!赐座!好生休养!”
“李嗣源!擢升为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加检校司徒,实封五百户!赏金五百两,锦缎二百匹!”
李嗣源应声出列,撩袍跪拜,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臣李嗣源,谢大王厚赏!愿为大王前驱,扫平梁贼!”
然而,当他叩首下去,额头触地的那一瞬间,那被阴影覆盖的面容上,没有任何人看见,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抿了一下。
他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如常,依旧是那副沉稳忠勇的模样,目光平静地垂落在地面的金砖缝隙上。
李存勖的目光,在李嗣源身上停留了一瞬。
封赏继续进行。
李存璋、石君立、安金全等将领依次出列受赏,大殿里回荡着谢恩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
金银的光泽,锦缎的华彩,受赏将领脸上满足的红光,交织成一片胜利后的荣光之海。
当最后一名受封将领退回班列,张承业合上圣旨。
宏大的乐声再次响起,宣告着仪式的尾声。
李存勖缓缓起身,冕旒的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向前一步,立于丹陛边缘,俯瞰着脚下这片属于他的臣子与山河。
大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敬畏仰望着他。
“诸卿!”
“潞州之捷,乃我晋国浴火重生之始!然——”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森然的寒气。
“朱梁窃据中原,凶焰未息!契丹觊觎北疆,狼子野心!四方群雄,虎视眈眈!此诚生死存亡之秋,绝非高枕无忧之日!”
“今日之封赏,非为酬功,实为砺剑!望诸卿勿忘昨日血战之艰危!勿忘三军将士埋骨他乡之惨烈!勿忘我河东、昭义父老嗷嗷待哺之悲声!”
“整军经武!抚民安境!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寡人将与诸卿,同心戮力,秣马厉兵!不灭朱梁,誓不罢休!不复盛唐河山,誓不还朝!这乱世烽烟,当由我等——亲手终结!”
话音落处,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大殿。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比朝拜时更加狂热,更加整齐,仿佛要将灵魂都喷薄而出的呐喊:
“愿随大王!扫平梁贼!光复河山!万死不辞!”
“晋国必胜!大王千岁!”
声浪排山倒海,震得殿宇梁柱嗡嗡作响。
盛典落幕。
文武百官带着激动与敬畏的心情,退潮般缓缓退出恢弘的正殿。
李存勖没有立刻离开,张承业捧着诏书,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张监军。”
“老奴在。”
“周节度使何在?”
“回大王,周帅方才受封后,并未随众臣退出宫门,而是独自一人…在宫门外西侧廊下驻足。”
李存勖微微颔首,不再言语,迈步走下丹陛,张承业紧随其后。
走出宏伟的殿门,李存勖挥退了欲上前通报的内侍,独自一人,放轻了脚步,缓缓向那片阴影走去。
直到他走近,周德威才似有所觉,猛地转过身。看到是李存勖,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便要躬身行礼。
“周帅不必多礼。此处无人,但说无妨。”
周德威直起身,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李存勖身上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衮服,又迅速垂下眼睑,落在他沾了些微尘土的亲王靴履上。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再开口时,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忧虑:
“大王…今日盛典,气象万千,军心民心,皆可用矣。”
“然…老臣斗胆,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存勖静静地站着,阳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没入宫墙的阴影里:“周帅直言。”
周德威抬起头,目光灼灼:
“潞州之胜,乃大王初掌军权之雷霆一击,锐不可当!”
“然…兵者,凶器也。胜,易生骄;赏,易生奢!”
“老臣观今日殿中受赏诸将,喜形于色者众,然能持重如昔、思虑深远者…”
他微微摇头,声音更沉,“…寡矣!”
“大王!我军新胜,缴获如山,此乃利刃!然利刃在手,若持刃者心浮气躁,目空一切,则利刃反噬,其祸不远!”
“望大王…慎之!再慎之!”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浮的奉承,只有沙场老将用血与火淬炼出的洞见与忠诚。
“周帅金玉良言,寡人…铭记肺腑。”李存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
“骄奢之气,乃覆军杀将之毒药。寡人…定当常悬此镜,自省其身,亦束诸将!”
“这柄利刃…寡人握住了,便不会再让它…伤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