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朔震动!
成德军节度使王镕的使者,是第一批风尘仆仆赶到晋阳的。
华丽的仪仗,满载着金银绢帛、珍玩玉器的车队,在晋阳城外排成长龙。
使者捧着盖有王镕大印的贺表,言辞极尽谦卑恭顺,字里行间只求“永固盟好,共御暴梁”。
王镕的态度,比李克用在世时,恭敬了何止十倍。
紧接着,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的使者,带着更重的礼物和更谦卑的姿态抵达。
与王镕的华丽不同,王处直的使者队伍里,赫然多了一个人,王处直最宠爱的幼子,王郁。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面容清秀,眼神却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精明。
他被引荐给李存勖时,恭敬地行了大礼,口称“世叔”,言辞恳切。
“父王闻晋王大破梁贼于潞州,喜不自胜,于府中大宴三日!言道:‘真乃虎父无犬子!河东后继有人,梁贼末日不远矣!’”
“父王特命小侄随使前来,一则恭贺大王不世之功!”
“二则…恳请大王念在河朔唇齿相依,他日若梁贼再犯我义武之境,望大王念及同盟之谊,施以援手!”
“义武上下,必唯晋王马首是瞻!”
“王节度使有心了。”李存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贤侄远来辛苦。河朔一体,同气连枝。梁贼乃天下公敌,但有犯境,孤自不会坐视。”
“然则,孤闻梁贼遣大将杨师厚,正于邢、洺一带练兵秣马,其锋所指,似非我河东。王节度使…可有所备?”
王郁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恭敬道:
“大王明察秋毫!父王亦深感忧惧,日夜操练兵马,加固城防,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则…义武地狭兵微,实难独抗梁军虎狼之师。故而…故而厚颜遣小侄前来,祈望大王威名,震慑宵小!”
“哦?”
李存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从容。
“震慑?如何震慑?是让孤发一纸檄文,斥责朱温?还是…让孤的河东健儿,远赴他境,为王节度使守土?”
王郁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忙躬身:“小侄不敢!父王绝无此意!”
“只是…只是仰仗大王神威,若梁贼知大王关注义武,必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此…此便是莫大震慑!”
“呵。”李存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回去转告王节度使,孤…知道了。守土安民,首要之责在己。河朔盟好,孤心甚慰。礼…收下,孤…领情了。”
“谢大王!”王郁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待王郁等人退出,一直侍立在侧的周德威才沉声开口:
“王处直老滑头!送个儿子来,说几句好话,就想空手套白狼,让我河东替他挡刀?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李存勖没有立刻回答,起身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指尖轻轻划过代表黄河的蜿蜒曲线,最终停在汴梁。
“王镕胆小如鼠,墙头之草,其礼最厚,其心最怯。王处直…”
“精于算计,只想火中取栗。送子为质?呵,不过是放个耳目,探我虚实罢了。”
“真到梁军兵临城下,他第一个想的,恐怕是开城献降,保全富贵。”
“大王明鉴!”李存璋愤然道,“这些河朔藩镇,个个首鼠两端,只知自保!指望他们同心抗梁,无异于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孤才更要收下他们的‘敬意’。”
“礼,是态度。他们怕了,怕孤这把新磨的刀,也怕朱温那条老疯狗。怕,才会摇摆,才有可乘之机。”
他走到堆积的礼单前,随意拿起一份王镕的礼单扫了一眼,上面罗列的金银珠宝数目惊人。
“张承业。”
“老奴在。”内务总管立刻躬身。
“这些财物,登记造册。七成,充入军资库,抚恤此战阵亡将士家属,厚赏有功将士。”
“三成,拨付潞州,用于重建城池,赈济灾民。”
“取之于彼,用之于民,用之于兵!”
“大王圣明!”张承业眼中精光一闪,由衷赞道。新王这份不贪财货、明见万里、收买人心的手段,远超他的预期。
“报——!”一名内侍匆匆入殿,神色带着一丝异样,“启禀大王,城外…城外有契丹使者求见!”
“契丹?”殿内众人皆是一怔。
“带进来。”李存勖眼神微凝,重新坐回主位。
不多时,两名身材异常魁梧的契丹汉子,在侍卫引领下昂然而入。
为首一人,约莫三十许,面容粗犷,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殿内众人,最终落在李存勖身上。
他身后跟着一名随从,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契丹于越府(耶律阿保机官号)使者,曷鲁,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拜见晋王!”
为首的契丹使者曷鲁右手抚胸,微微躬身,行的竟是契丹礼,姿态不卑不亢。
“贵使远来辛苦。”李存勖声音平淡,“于越遣使,所为何事?”
曷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家主人听闻晋王少年英雄,于潞州大破梁军,威震天下!特命我等前来道贺!”
他一挥手,身后的随从揭开红布,托盘中并非金银珠宝,赫然是几张上好的雪白貂皮,还有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弯刀。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此乃我契丹勇士猎于白山黑水之珍,宝刀亦是勇士所佩,献与晋王,以表敬意!”
“于越有心了。”李存勖示意张承业收下礼物,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代孤谢过于越。”
“晋王客气!”曷鲁向前一步,“我家主人还有一言,命在下转告晋王。”
“梁贼朱温,暴虐无道,亦是北疆诸部之共敌!我家主人有意秣马厉兵,今秋欲会猎于云州塞下(今山西大同)。”
“一则为大王贺潞州之捷,二则…共商南北夹击,分羹中原之大计!不知晋王…意下如何?”
共猎云州,分羹中原?
契丹,这群贪婪的草原狼。趁着晋梁大战刚歇,竟想南下“会猎”?
潞州的血迹未干,契丹的爪子就想伸进来了?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殿中蔓延。
曷鲁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那锐利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疑虑。
良久,李存勖缓缓开口:“于越好意,孤心领了。然则…”
“孤之家事,尚未料理干净。梁贼虽败,根基犹在。此时会猎,恐…为时过早。”
“烦请贵使转告于越:待孤扫平中原,肃清寰宇,自当…亲赴草原,与于越把酒言欢,共论…天下!”
把酒言欢,共论天下?
曷鲁的脸色,瞬间变了。
晋王这话,软中带硬,绵里藏针。
既婉拒了契丹“共猎”的提议,更透露出其志在扫平中原,甚至隐隐有与契丹分庭抗礼的雄心。
这哪里是少年得志的轻狂?
分明是深不可测的枭雄气度!
“晋王…豪气干云!在下…定当转达!”
曷鲁收敛了所有的桀骜,右手再次抚胸,这一次的躬身,明显深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