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他顺势在韩氏身边的台阶上坐下，不顾地上的微尘，位置比韩氏坐的矮凳还要低一些。
这个放低姿态的动作，让韩氏更加愕然。
“卫娘…”李存勖微微仰起头，看着韩氏低垂的侧脸，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愫，愧疚、思念、依赖，还有一丝脆弱。
这眼神是如此真实，以至于韩氏对上他的目光时，心头猛地一颤。
“孤…累了。站在那高高的丹陛上，看着下面山呼海啸…听着那些歌功颂德…孤只觉得…好累，好冷。”
“只有回到这里…看到你…看到你在缝补这件旧袍…”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战袍上那道染血的裂口，“孤才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李亚子…而不是…那个必须永远挺直腰背、不能露怯的晋王。”
这番话，半真半假。
疲惫是真的，对权力场的疏离感是真的，来自现代灵魂的不适也是真的。
但他将那份在韩氏面前流露过的脆弱感，放大、渲染，演绎得淋漓尽致。
韩氏怔怔地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身披着晋王的威名，带着潞州大捷的无上荣光，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坐在她脚边的台阶上，诉说他的疲惫和寒冷。
他眼中的脆弱和依赖，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她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那些被她刻意尘封在心底的柔情与心疼，春水解冻，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李存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松动，决定再接再厉：
“是孤…对不住你，卫娘。继位以来，内忧外患，波谲云诡…孤只顾着向前冲杀，稳住这摇摇欲坠的基业，却…忽略了你的感受，冷落了你。”
“让你在这深宫之中…独自守着这空寂的院落…”
他伸出手，带着万分的珍视，小心翼翼地拂开她颊边散落的一缕碎发，指尖的薄茧轻轻擦过她细腻的肌肤。
这个亲昵而带着愧疚的动作，彻底击溃了韩氏的心防。
“大王…”韩氏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妾身…妾身只是…只是担心大王…”
她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强装的疏离和坚强，反手紧紧抓住了李存勖那只大手。
李存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韩氏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软了下来，伏在他坚实的肩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李存勖轻轻拍抚着她的背，下巴抵着她散发着幽香的发顶，感受着怀中身躯的柔软和颤抖。
属于演员的完美表演还在继续，：“别哭，卫娘…都过去了。孤回来了…以后，孤定会多陪陪你，再不让你…独自一人。”
月光悄然爬上屋檐，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李存勖抱着韩氏，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投向深沉的夜空。
怀中的温软和泪水是真的，他的愧疚和怜惜也并非完全虚假。
但更深层的，是冰冷的计算：
成功挽回韩氏的心，便等于重新牢牢握住了韩氏家族这把沙陀贵胄的利剑。
沙陀人最重情义与承诺，韩氏父兄统领的“横冲都”，是晋军中最剽悍、最忠诚的核心武力之一。
安抚好韩氏，便是稳住了这支至关重要的力量，为他下一步经略河朔、图谋中原，奠定了更坚实的根基。
这场精心设计的“破镜重圆”，既是他内心对原配的一丝弥补，更是乱世枭雄不可或缺的政治手腕。
柔情与铁血，从来密不可分。
最关键的是，穿越过来这么久了，因为遇到李克用病逝，他还一直没有碰过女人呢。
因为通过剧本了解的知识，他克制本能，放弃了刘玉娘。
今晚，他就要释放本能。
“别在这里，我们进屋吧。”
韩氏满脸通红，急忙抓住李存勖毛毛躁躁的手。
这月光，这小院，这场景，不香吗？
算了，第一次，进屋。
来日，方长。
……
翌日清晨，晋阳宫东侧的演武场上，战马嘶鸣，蹄声如雷。
这里是“横冲都”的专属校场。
沙陀贵胄韩氏家族世代统领的这支精锐骑兵，此刻正进行着例行的操演。
不同于普通军阵的整齐划一，“横冲都”的演练，充满了沙陀人特有的狂野与彪悍。
数百名骑士，皆身着精良的明光铠，身披黑色狼皮大氅，控马如臂使指，在奔腾中不断变换着密集的锋矢阵与灵活散开的狼群阵。
战马奔腾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骑士们口中发出野性的呼哨和咆哮，弯刀在朝阳下划出道道慑人的寒光。
校场点将台上，韩氏家主、横冲都指挥使韩举，正按刀而立。
他年约五旬，身材高大雄壮如铁塔，满脸虬髯，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扫视着场中奔腾的儿郎。
他身旁站着几个同样剽悍的韩家子侄，个个神情肃杀。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如飞而至，正是韩举的长子、横冲都副指挥使韩猛。
他翻身下马，快步登上点将台，凑到父亲耳边。
低声而快速地将昨夜兰芷轩中，晋王如何放低姿态安抚妹妹韩氏，如何流露疲惫真情，如何痛陈愧疚并许下诺言的种种细节，一一禀报。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尤其强调了晋王坐在台阶上，握着韩氏手时那眼中的脆弱和依赖。
韩举虬髯抖动，虎目之中精光连闪。
他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当听到晋王提及“沙陀男儿”、“韩家世代忠良”、“再不让她独自一人”等语时，眼中重新点燃起一股近乎狂热的忠诚。
“好！”韩举猛地一拍身前冰冷的石栏杆，“这才是我沙陀男儿该有的样子！不忘根本，不负旧盟！”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扫过身边几个子侄，“听见了吗？大王心中有情义！还记得咱们沙陀人的热血！记得咱们韩家的功劳！”
几个韩家子侄脸上也露出激动之色，他们不怕流血拼命，就怕主君凉薄寡恩。
晋王此举，无疑给整个韩氏家族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传令！”韩举大手一挥，声震全场：
“儿郎们！操演加倍！把你们吃奶的力气都给我使出来！”
“大王看着咱们呢！咱们横冲都，永远是大王手中最锋利的弯刀！指哪打哪，不死不休！”
“吼！吼！吼！”
校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骑士们的战意被彻底点燃，马刀挥舞得更急，冲锋的势头更加狂野，烟尘冲天而起。
沙陀人的忠诚，一旦被彻底点燃，便是不死不休的烈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