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宫的喧嚣,终于沉淀下来。
书房内,巨大的河朔舆图在烛火下铺展,山川险隘、城池壁垒,被朱笔圈点勾画,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李存勖独自立于图前,眉峰紧锁。
数日来,封赏功臣的余威,纳美侯氏的旖旎,掌控权力和美人带来的短暂快意,已被沉重的现实挤压殆尽。
“大王,老奴张承业求见。”
“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张承业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簿册,步履沉稳。
“坐。”李存勖这才转过身,指了指一旁的锦墩。
张承业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将簿册恭敬地置于李存勖案头显眼处,这才缓缓落座,腰背挺得笔直。
“大王,夜深了,还望保重龙体。”
“无妨。”李存勖揉了揉眉心,“监军深夜前来,必有要事。可是粮秣转运出了岔子?”
“粮秣转运,老奴已竭尽全力,幸赖潞州缴获颇丰,目前尚能支应大军东出所需。”
“然…大王,老奴忧者,不在前线,而在根本,在…后方!”
“潞州大捷,耗我河东积年之储!封赏功臣,犒劳三军,抚恤阵亡,赈济潞州…桩桩件件,皆是泼天的花费!大王请看——”
他翻开账簿,枯指划过一行行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数字。
“府库存粮,已不足战前四成!绢帛铜钱,十去其七!兵甲器械,损耗巨大,亟待补充!”
“而秋粮入库,尚需数月之久,其间空档,如同千仞悬崖!”
李存勖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虽知战争靡费巨大,但张承业列出的数据之严峻,远超他想象。
“此其一也。”
“其二,骄奢之气已显,根基正在动摇!”
“部分将领,新得厚赏,便忘乎所以!营中聚赌酗酒,屡禁不止!更有甚者,纵容亲兵家奴,在晋阳城外圈占民田,强买强卖,欺凌乡里!百姓敢怒不敢言!”
“更有沙陀旧部某些勋贵子弟,自恃功高,奢靡无度,竞相攀比!一座座新宅拔地而起,宴饮昼夜不息!耗费之巨,令人咋舌!”
“长此以往,上行下效,军纪如何约束?民心如何归附?”
“大王!”
张承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悲怆。
“潞州血战,将士用命,百姓输粮,方有此胜!然胜后若不能持重,反纵骄奢,此乃自毁长城!”
“昔日强秦,横扫六合,终亡于二世之奢暴;前朝安史之乱,亦始于藩镇骄兵悍将!殷鉴不远啊,大王!”
张承业的话语,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李存勖心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来。
内忧,远比外敌更可怕。
“其三。”
“储位空虚,社稷之根未固!大王正值春秋鼎盛,然…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大王至今无嫡子,此乃…天大隐忧!”
“老臣知大王励精图治,志在天下。然,若无继承大统之嗣,一旦…一旦有变,则今日浴血所得之基业,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重蹈五代更迭之覆辙!”
“届时,内有权臣觊觎,外有强敌环伺,大王…何以自处?晋国…何以自存?”
“储位…”李存勖喃喃重复,心猛地一沉。
这个问题,被他刻意回避了。
他融合了李存勖的记忆和部分本能,却始终无法真正将自己代入一个“父亲”的角色。
卫国夫人韩氏…他刚刚用演技挽回她的心,更多是出于政治考量。
子嗣?
那意味着更深的血脉羁绊和责任,意味着他必须彻底接受“李存勖”这个身份的一切,包括传宗接代。
这让他现代的灵魂,本能地感到抗拒和一丝恐慌。
他忍痛放过了刘玉娘,不仅因为历史上的她荒淫贪财,还因为历史上刘玉娘生下了李存勖的第一个儿子。
由于对刘玉娘的宠爱,李存勖将这个庶出的儿子立为了太子。这名太子,品性倒是比其母亲好得多,可惜是个天阉之人。
这些天来,他和嫡妻韩氏、妾室伊氏、道昭妻侯氏,雨露均沾,其乐融融,忘乎所以,也不知道哪一位会中得大奖。
再说,韩氏才貌艺三绝,家中又是晋阳权贵,如果怀有子嗣,应该不会差。
伊氏有着沙陀人的野性和美丽,自有其独特的魅力。
侯氏的大家族,也是后梁的权贵,教养良好,文武全才,子女的教育也不用担心。
其实,无论哪一位怀得子嗣,他都很高兴,他都无所谓。
只是,在现代人的观念里,他还是觉得尊位应该贤德者居之。
刚穿越过来,可能水土不服。
春天又来到了,花开满山坡,不戴雨伞交流,种下希望却没有收获。
唉,这个问题,以后再议,先考虑张承业的忧虑。
张承业描绘的图景:空虚的府库、滋生的骄奢、潜在的权争、以及最根本的储位空虚。
不是杞人忧天,而是老成谋国的深谋远虑。
他感觉自己成了“李三空”,府库空、民心空、储嗣空,身体其实最近也有点空。
沉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监军,你所言…字字珠玑,句句…皆如利刃,剖开孤眼前迷雾。”
“府库空虚,开源节流为要!即日起,孤带头缩减宫中用度三成!诏令百官、将领,非战时,一应宴饮、营造,皆需报备,严控支出!”
“着令你全权督办,凡有逾制奢靡、侵扰百姓者,无论勋贵亲旧,严惩不贷!孤…要杀一儆百!”
张承业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深深一揖:“老奴领命!必竭尽所能,为国守财!”
“至于骄奢之气…孤会亲临各营巡阅!重申军纪!周德威、李存璋处,孤会密信警示,令其整肃部属!沙陀勋贵子弟…”
他眼中寒光一闪,“孤会择机敲打!让他们明白,这晋国,是所有人的晋国,非一家一姓之私产!”
“谁若敢动摇根基,孤…认得他,孤手中的刀,更认得他!”
“大王圣明!”张承业再次躬身。
“至于…储嗣…”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张承业灼灼的目光,“此事…关乎国本,需…从长计议。待…待魏博战事稍定,孤…自有安排。”
他含糊地给出了一个承诺,却明显底气不足。
张承业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其中的推诿与挣扎。
他心中叹息,知道此事急不得,强逼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老奴…明白。储位关乎国祚绵长,望大王…早作绸缪。老奴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