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之中的变化,更为直接。
战斗一结束,士兵们不再忙着搜刮财物,而是争先恐后地割取敌人耳朵。
或者围着自己的队正,七嘴八舌地汇报:“队正!张三替我挡了一箭,胳膊都穿了!”
“队正!李四刚才砍了那个梁军小旗官!”
营中的功曹,则拿着表格,紧张而忙碌地记录着。
虽然初期记录难免粗糙夸张,但士兵们切实感受到,自己的每一份拼杀和牺牲,都可能被记录、被认可。
那份被激发出来的热情和归属感,远超预期。
晋阳宫书房。
李存勖翻看着张承业呈上的第一份“晋国河东、昭义月度钱粮物资简表”。
虽然上面还有不少刺眼的“待核”、“存疑”,但总算不再是雾里看花。
他又拿起将作院送来的第一批标准制式长矛和几片明光甲片,掂了掂分量,敲了敲甲片,感受着那统一标准下带来的可靠质感。
最后,他翻阅了几份来自前线营寨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条目清晰的军功初评记录,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疲惫却真实的弧度。
“总算…像个样子了。”
他低声自语。这些来自现代的思维碎片,虽然激起的涟漪还小,遇到的阻力还大,但毕竟,开始动了。
然而,就在此时,周德威求见。
老将军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军营巡视回来,脸上并无推行新制的喜色,反而带着深深的忧虑。
“大王,”周德威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新制推行,军中反响…尚可。然,老臣有一忧,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周帅但讲无妨。”李存勖放下手中的报表。
“大王所立新规,统一制式,细化流程,量化军功…用意极佳!”
周德威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陡转,“然,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岂能尽以常理度之?”
“若事事皆求按图索骥,依表而行,恐将士临敌,束手束脚,反失血勇灵变之气!昔日赵括,纸上谈兵,终致长平之祸!此…前车之鉴啊,大王!”
一盆冷水,精准地泼在李存勖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是啊,标准化、流程化、数据化…这些都是工业时代的产物,真的能完全适配冷兵器时代瞬息万变的战场吗?
追求公平的同时,会不会扼杀了战场上最宝贵的随机应变和血性冲杀?
现代思维的光环,在五代乱世残酷的生存法则面前,显露出了它的局限性。
李存勖陷入了沉思。
他需要效率,需要秩序,但更需要能打赢乱世血战的军队。
这两者之间,如何平衡?
他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晋阳城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
“周帅所言…切中肯綮。孤…受教了。新制当行,然不可僵化。”
“军功记录,重在真实公允,激励士气,不可沦为束缚手脚的绳索。战场应变,主将临机决断之权,不可动摇!”
“至于制式装备…统一标准,保证基础战力,然特殊任务、精兵悍将,可特许其使用擅长的独特兵刃。”
“如何把握其中尺度…还需周帅及诸位老成之将,多多提点,在实践中摸索、修正!”
看着李存勖眼中那份清醒的认知,那从善如流的姿态,周德威心中的忧虑稍减,肃然抱拳:
“大王明鉴!老臣等定当殚精竭虑,既行新法之利,亦保沙场之锐!”
周德威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
李存勖独自立于巨大的河朔地图前,手指再次点向魏州的位置。
府库的数据在脑中浮现,军营新制的推行画面闪过,周德威的警告言犹在耳…
现代思维的种子已经播下,但能否在这片古老而血腥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结出强国的果实?还是会在乱世的狂风暴雨和自身的局限中夭折?
他不知道答案。
唯一确定的是,战争,将是检验这一切的第一块试金石。
他必须赢下最近的战争,用胜利,为新制赢得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无论前路如何,变革的脚步,既已迈出,便再无回头之路。
这柄名为“现代”的剑,纵使尚未开锋,他也必须握紧,用它,去劈开眼前的重重迷雾与荆棘。
晋阳城西,将作院的工坊内,锻锤的轰鸣日夜不息。
新制的统一甲片,在炉火中淬炼,在铁砧上成型,带着“晋甲”的铭文和工匠编号,被整齐码放。
户曹衙门的度支统计署内,算筹的碰撞声交织成曲,一张张清晰了许多的月度报表,艰难诞生。
军营中,士兵们带着新奇与谨慎,适应着军功记录的新规矩,割下的耳朵被郑重其事地计数上报…
李存勖播下的现代思维种子,在五代乱世的土壤中,正带着无数不适顽强地碰撞,试图扎下最初的根系。
酷暑难耐,晋阳城西校场却肃杀如寒冬。
三军列阵,鸦雀无声。
点将台上,李存勖一身玄甲,未戴头盔,烈日灼烤下,额角渗出的汗珠沿着刚毅的线条滚落,砸在冰冷的甲叶上。
他手中紧握着一卷染血的诉状,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军阵。
“沙陀男儿,以勇武立身,以忠义传家!潞州血战,多少兄弟埋骨他乡?”
“他们的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活着的袍泽,去欺压他们舍命保护的父老乡亲吗?!”
他猛地展开诉状,厉声喝道:“昭义军先锋营队正,贺拔野!纵容亲兵七人,强占城外张家庄民田三十亩!殴伤乡老!抢掠民女!”
“人证物证俱在!贺拔野,你可知罪?”
被五花大绑推搡到阵前的贺拔野,是沙陀贵胄子弟,平素骄横跋扈。
此刻面对如山铁证,终于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嘶声求饶:“大王…大王饶命!末将…末将一时糊涂啊!”
“一时糊涂?”李存勖冷笑,“你糊涂一次,我晋国根基便动摇一分!乱世之中,民心即天心!失民心者,纵有百万大军,亦如沙上筑塔!”
“军法官何在?!”
“末将在!”
“按新颁《晋军十七条禁律》,贺拔野及其七名亲兵,该当何罪?!”
“强占民田、殴伤百姓、抢掠民女,数罪并罚…立斩!”
“行刑!”
刀光闪过,八颗人头滚落尘埃。腥热的血,浸透了校场的黄土。
全场死寂。
晋王…是真的会杀人!
杀自己人,而且是沙陀贵胄。
那套新颁的的军律,他们曾不以为然,想不到今日竟是用血来开锋。
李存勖提着滴血的长剑,走到阵前,扫过一张张惊惧的面孔:“此八人之血,便是军纪的界碑!”
“自今日起,凡有触犯军律、侵扰百姓者,无论出身贵贱,功勋高低,贺拔野便是前车之鉴!”
“孤的刀,认得军功,更认得军法!望诸君…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