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
李存勖脱去戎装,换上素净的常服。
在张承业及少量护卫陪同下,轻车简从,来到了位于晋阳城北的“忠烈营”。
这里安置着潞州之战阵亡将士的孤儿寡母。
营房低矮简陋,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和压抑的悲泣。
当李存勖的身影出现在营中时,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惊恐。
当他们认出这位便是上午在校场斩将立威的晋王时,气氛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在孙女的搀扶下,突然冲到李存勖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干枯的双手死死抓住李存勖的袍角,嘶声哭喊:“大王!大王啊!我那儿子…我那儿子在潞州…死得惨啊!留下这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哭声凄厉,闻者落泪。
护卫欲上前阻拦,李存勖抬手制止。
他俯下身,不顾地上的尘土,单膝半跪,双手稳稳地扶住老妇人颤抖的双臂,声音低沉而清晰:
“老人家,请起!是孤…对不住你们!你们的儿子、丈夫,是为国捐躯的英雄!”
“孤,李存勖,在此立誓:英雄的血不会白流!英雄的家眷,便是孤的家眷!”
“晋国,养你们终老!抚育你们的儿女成人!”
他站起身,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悲戚的面孔,朗声道:
“即日起!凡阵亡将士遗孤,年未满十五者,由官府按月发放口粮、布帛,直至成年!”
“成年后,愿从军者优先录用,愿务农者赐予永业田!”
“凡遗孀,不愿改嫁者,官府赡养终身!”
“孤已命张监军,于晋阳城内择地建立‘慈幼堂’、‘恤嫠院’,妥善安置!孤…会亲自过问!”
话音落处,营中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哭声。那不再是绝望的悲泣,而是宣泄,是感激。
老妇人更是紧紧抓着李存勖的手,泣不成声:“大王…大王仁义啊…我那儿子…死也瞑目了…”
李存勖抱起一个怯生生的男孩,孩子约莫五岁,父亲战死潞州。
孩子有些怕生,缩在他怀里。
李存勖用指腹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污迹,温声道:“告诉伯伯,叫什么名字?”
“狗…狗剩…”孩子怯怯地说。
“狗剩?”李存勖微微一笑,看向旁边的张承业,“此子之父,血战夹寨,勇冠三军!其子岂能再名‘狗剩’?”
“赐名‘李继忠’!录入宗室旁支名册!由‘慈幼堂’善加教养,待其成年,孤亲自考校其才!”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录入宗室旁支,这是何等殊荣!
张承业激动地躬身领命。
孩子的母亲,一个憔悴的年轻妇人,更是扑倒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这一幕,深深印在了所有遗属心中,也随着口耳相传,迅速在晋阳城内外发酵。
晋王李存勖,不仅军法森严,更仁义无双。
民心,开始向着晋阳宫,涓涓细流般汇聚。
晋阳宫议政殿,气氛庄重。
一场别开生面的“问策”,正在进行。
殿内站立的,不再仅仅是沙陀贵胄和功勋旧将,更有十数名身着布衣的陌生面孔。
他们是从河东、昭义两镇底层官吏乃至寒门士子中发掘的“干才”,今天要接受张承业和李存勖亲自筛选。
李存勖高踞主位,抛出的问题却非经史子集,而是直指时弊:
“若你为一县之令,春旱无雨,粮价飞涨,豪强囤积居奇,百姓易子而食,当如何处之?”
“若你掌一仓廪,有勋贵亲眷持旧例索要超出配额之粮秣,当如何应对?”
“如何能令乡间百姓,自愿告发盗匪,而不惧报复?”
这些问题,刁钻务实,直刺地方治理的痛处。
那些勋贵出身的官员,有的面露不屑,有的则额头冒汗。
而几名布衣士子,却眼中有光,侃侃而谈。
一位年轻文吏,面容清癯,语速平缓却条理清晰:
“回大王,春旱之事,首在‘快’与‘公’!”
“一,即刻开常平仓,以低于市价三成售粮,平抑物价。”
“二,严查囤积,凡查实者,轻则罚没,重则枷号示众。”
“三,以工代赈,组织百姓疏浚沟渠,引汾水灌溉,所付工钱,半为粮,半为钱,既解燃眉,亦利长远!”
“至于豪强索粮…”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当据新颁《度支条例》严词拒绝,并记录在案,直报监军府。”
“若其以势压人,便是藐视王法,当绳之以法!”
另一名来自潞州的寒士,则对打击盗匪提出了具体办法:
“欲使百姓不惧告发,需立‘信赏’、‘必罚’、‘密保’三策!”
“凡告发属实者,重赏且保密其身份!”
“凡坐视甚至勾结盗匪之里正、保甲,连坐严惩!”
“另,于乡间广设‘鸣冤木铎’,百姓投书其中,由县尉亲信三日一取,直达县衙!”
“如此,则民情可通,盗匪难匿!”
他们的回答,或显稚嫩,但思路清晰,敢于任事,更难得的是那份不惧权贵的锐气。
李存勖眼中异彩连连,频频颔首,当场拍板:
“任圜,擢升为晋阳县丞,兼领度支统计署核查司主事!专司钱粮审计、纠察贪渎!”
“张宪,擢升为太原府法曹参军,专司刑狱盗匪!”
其余数名表现优异者,也各有任用。
而那些尸位素餐,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勋贵子弟,则被当场斥退,贬斥闲职。
李存勖此举,在晋国官场投下一块巨石。
寒门士子奔走相告,看到了晋身之阶。
勋贵们则如坐针毡,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晋王的权柄和意志,不再仅仅依靠血缘和战功。
新政的触角,深入到了律法刑狱。
李存勖深知乱世用重典,但一味严苛只会逼民为盗。
在张承业及新任法曹参军张宪的协助下,他亲自审阅积压案卷,大刀阔斧进行改革。
一批因小过,如偷窃少量口粮、欠税逾期等,而被长期羁押的囚犯,被集中释放。
李存勖亲自到场,面对这些眼神惶恐的囚徒,沉声道:
“尔等小过,本不至囚!乃吏治不清,法度不明之过!孤赦尔等归家!”
“然,需立‘改过牌’于乡里,由里正监督,勤勉劳作,偿还所欠!”
“若再犯,数罪并罚,决不宽贷!”
恩威并施,令囚徒感激涕零,围观百姓亦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