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渊的茶盏在窗台上磕出脆响。
楼下公堂的喝彩声像针,扎得他后槽牙发酸。
王敦那蠢货栽了,但荆州的算盘不能断——他摸出袖中密信,墨迹未干,是陆怀安从南方传回的:"三姓豪族愿接橄榄枝,需益州内应。"
"赵三。"他冲楼下使眼色。
穿青布衫的随从立即缩着脖子上楼,"去城南码头,把这信塞到船家老吴的鱼篓里。"
这头,醉仙坊后院的杏树被夜风吹得沙沙响。
赵子昂翻墙进来时,衣摆还沾着码头的水渍。"苏公子,"他把半块带泥的木牌拍在石桌上,"谢文渊的人刚往南方船家递了信,我抢了半块封泥——是陆怀安的私印。"
苏晋捏起木牌,封泥上的残纹像把断剑。
那是陆怀安作为前朝旧臣的标记,他失踪三年突然现身,果然没安好心。
"南方豪族早不满朝廷重税,"柳无咎攥紧腰间刀柄,"谢文渊要是撺掇他们和荆州结盟,八王之乱还没起,益州先得乱成一锅粥。"
阮昭把剥了一半的橘子往桌上一摔:"等他们结盟再拆就晚了!
要我说,咱们干脆先结个更瓷实的——拉蜀中豪族入盟,看谢文渊拿什么撬!"
苏晋眼睛亮了。
杨慎之的马车正好停在院外,红绸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蜀中四大豪族杨氏的家徽。
"杨姑娘来得巧。"苏晋迎上去,"我有桩买卖,只和聪明人谈。"
子时三刻,醉仙坊地下酒窖的陶瓮泛着幽光。
杨慎之摸着酒坛上的"太康三年"刻痕,抬头时眉梢带了三分笑:"苏酿酒师选的地方倒是妙——酒窖藏密,比茶楼安全十倍。"
"杨氏主脉掌控着川南三十七个粮栈,"苏晋扫过在场的五张面孔,有盐商、布庄东家,还有锦官城最大的钱庄掌柜,"谢文渊想拉南方豪族做南北联盟,图的是粮、是兵、是钱。
可他不知道......"
他敲了敲赵子昂刚送来的密报:"南方三姓里,陈家上个月刚被山匪劫了粮,李家的船在三峡触了礁,只有王家还剩些家底——但王家大公子欠着益州钱庄的债。"
钱庄掌柜的胡子抖了抖:"那小崽子拿田契押了三千贯,这月十五就该清账。"
"所以我们的盟,不是造反。"苏晋往前半步,"是自保。"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竹帛,"南北互援协议:蜀中提供粮、钱、情报,南方豪族若遇灾劫,我们按市价三成调粮;若遇兵祸,柳护卫的暗卫营可派五十人协防。"
"凭什么?"盐商拍案,"平白送钱送粮,图个虚名?"
"图谢文渊的棋下不下去。"阮昭把算盘拨得噼啪响,"他要联盟得花三倍价钱买粮,咱们用三成价截胡——等他发现南方豪族都攥在咱们手里,还没开战就先急得跳脚。"
杨慎之忽然笑了:"苏公子算得精。
可更精的是......"她指尖划过竹帛上的"互援"二字,"你早知道谢文渊要拉拢南方,早知道陈家李家的难处,早知道王家欠着债。"
酒窖的烛火晃了晃。
苏晋喉结动了动,还没开口,杨慎之已倾身向前,眼尾挑得像把刀:"你到底是谁?
为何如此......"
"吱呀——"
地窖门被撞开,柳无咎的声音混着风灌进来:"苏公子,码头传来消息,谢文渊的船提前开了!"
地窖烛火噼啪爆响。
杨慎之的指尖几乎要戳到苏晋衣襟:"你早算出陈家被劫、李家触礁、王家欠债——这些事连我杨氏暗桩都才收到风声。"她声音陡然压低,"你说你是酿酒师,可酿酒师能知道三个月前荆州运粮船的航线?
能知道谢文渊私印的墨色?"
苏晋喉结动了动。柳无咎手按刀柄跨前半步,被阮昭悄悄扯住衣袖。
"我是谁不重要。"苏晋抬手按住杨慎之手腕,触感凉得惊人,"重要的是,我知道谢文渊今夜子时会让船提前开拔——"他指向赵子昂怀里的密报,"知道他给南方三姓的信里写着'八月十五益州粮价必涨三成',知道王家大公子若还不上债,谢文渊会替他填窟窿换效忠。"
盐商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
钱庄掌柜猛地站起来:"那小崽子这月十五要是还不出钱......"
"谢文渊会用王家的粮船运私兵。"苏晋松开杨慎之的手,"而你们的钱庄,能在十四夜里封了王家田契——到时候王家大公子要么求你们宽限,要么求谢文渊救命。"他扫过众人发白的脸,"但谢文渊的钱,是带血的。"
杨慎之后退半步,撞在酒坛上。
坛身晃动,窖底积的酒渍漫开,像片暗红的湖。"你到底......"
"活下去。"苏晋打断她,"我能让你们在八王之乱烧到益州前,在谢文渊的刀砍下来前,活下去。"
酒窖静得能听见烛芯燃尽的轻响。
最先开口的是钱庄掌柜,他弯腰捡起算盘,珠子拨得山响:"三成调粮那条款,再加条'南方粮入益州免三成商税'——我替川北十二家粮行应了。"
盐商搓了搓手:"我出十车井盐做压舱石。"
杨慎之盯着苏晋发顶,突然笑出声:"杨氏的粮栈,今夜就改调令。"她摸出随身玉牌拍在桌上,"这是川南粮道的通关印,你要的。"
阮昭看着木牌上的虎纹慢慢模糊,才发现自己眼眶发涩。
她早知道苏晋能说会道,能算会谋,可此刻看他站在阴影里,袖口沾着酒渍,声音却稳得像定海神针——原来他不是总在酒坊里调笑的苏酿酒师,不是跟着七贤吐槽的苏醉仙。
他是块压在浪尖上的礁石,偏要在风暴里给人筑个避风港。
协议签完时,东方已泛鱼肚白。
阮昭蹲在酒窖门口剥橘子,酸甜味混着晨雾钻进鼻腔。
苏晋走过来时,她突然把橘子塞到他手里:"你总说要逍遥,原来都是骗我的。"
苏晋手顿了顿。
"你骗我说酿酒才是正经事,"阮昭低头踢着青石板,"骗我说七贤那些破事少管为妙,可你......"她声音发颤,"你连豪族的命都要管。"
晨风吹起她的发尾。
苏晋忽然伸手,把沾着酒渍的袖口往她眼前晃了晃:"我要是不管,醉仙坊的酒卖给谁?"
阮昭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星子。
那些星子不是从前的戏谑,是烧得极旺的火,要把这乱世的雾都烧穿。
她吸了吸鼻子:"那......那我以后多试两坛酒,省得你累着。"
"好。"苏晋应得轻,却像块烫铁烙在她心口。
"苏公子!"
赵子昂的声音从院外撞进来。
他跑得额头冒汗,手里攥着半片染血的绢帕:"谢文渊的船寅时三刻离港了,但码头上的暗桩说——"他喘了口气,"他留了个人在成都。"
苏晋接过绢帕。帕角绣着株小竹,是他前世书房镇纸的纹样。
"那女子说,"赵子昂压低声音,"她是您前世研究蜀中七贤时的助手。"
晨风卷着酒窖的余温扑来。
苏晋望着绢帕上的针脚,忽然想起前世伏案时,总有人端着茶站在身后说:"苏教授,该歇了。"
他指尖微微发颤。
阮昭凑过来看,却被他迅速收进袖中。
她刚要问,就见苏晋转身往酒坊走,背影比往日更沉。
"阿昭。"他头也不回,"今日多酿两坛醉仙露。"
阮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酒窖里,苏晋说"活下去"时,眼底有团她从未见过的火。
而那火里,似乎还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