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摆渡场旁有一片林子,林子前沿有一道山沟。马匹藏在林子里,人躲在山沟里,兄妹俩就是这么做的,人马两全。
墨自杨说:“上清派的剑法天下第一。”
“比起八般弱水剑如何?”
“得看谁跟谁打。”
木香沉笑:“听起来很有道理。”
三言两语间,摆渡场上的人基本走空了。完全可以理解,自古以来,摆渡场作为交通要隘,伏击战与截击战的产生屡见不鲜。想必这里的人也已习惯了。轮渡老板走了,下手也走了,难民也走了,不约而同地走,若无其事地走,有的甚至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仿佛戏院散场一般。
真正高兴的是难民,边走边乐,每一个表情都表达出了强烈的内心思想:要是这场仗两败俱伤死光光那该有多好啊。人死得越多,可捡的便宜就越多,这个难民法则从来就没让人失望过。
第五坏微微鞠躬:“敢问二位爷是?”
貌似潘安的说:“上清派仙人安。”
神似宋玉的说:“上清派仙再玉。”
“久仰久仰。敢问二位仙道有何贵干?”
仙人安说:“我师兄弟二人承掌门师叔祖张卿都真人之命,下山寻找杨不扬大侠家眷下落。”
如果说雄落是痨爷的话,那么第五坏应该是痨太公。他说:“第一个问题,二位仙道是亲兄弟吗?第二个问题,杨不扬是大侠吗?第三个问题,杨不扬的家眷已然升级为皇亲,你们上清派越权了。”
山沟沟。墨自杨说:“上清派虽然势大,但极少涉足江湖之事。这俩仙儿凭什么找我们?梅花听宇与上清派风马牛不相及啊。”
木香沉说:“上清并列少林、崆峒为武林三大门派,正如大嬢所说,乃正派中的正派,也许是风闻咱家有难而拔刀相助。”
“我读了那么多的书,拔刀相助的事情少见得可怜。”
“一开口就拿张卿都真人压人,张卿都什么来头?”
“他原先是武周国教第一观、长安清都观掌门人,武则天极力推崇的第一天师,李隆基见了他,也要低头唤一声先生。李隆基发动政变上位后,开始重点培养长安玉清观天师道朱法满,逐渐失志的张卿都因此回到了他的大本营上清派,老老实实地做起了掌门。上清派就在距离此地一百里不到的茅山之巅,所以这两个美得像花儿的臭道士也算是地头蛇了。”
“如此说来,第五坏可能真要坏了。”
那边的仙人安业已作答完毕。第五坏似乎很不满意,他说:
“在下手里头全是犯人。”
“有一个不是。”宋玉来了。仙再玉虽然恍若宋玉再生,但脾气赛若张飞,他剑指踏雪,咄咄逼人,“立即放了她。”
“是不是好像应该由我说了算。”第五坏一改斯文作风。
“贫道的剑不同意。”
“您想抢劫是吧?”
“你用错词了。”
“英雄救美。英雄救美如何?”
“同意。”
“在下一心只为朝廷效力,从不过问江湖长短,亦从未与之有过任何过节,请勿强人所难。”
“然贫道看见的是,过节就在眼前。”
“不良人从不畏强权。”
“第五帅爷少安毋躁。”仙人安作为首发,在短暂的休息后再次登场亮相。潘安身为大哥,稳健很多。他说:“解决事情的办法有千万种,而你我必须摒弃最差的那一种。”
最差的那一种就是打架了。一心都扑在仕途上的第五坏当然不想打架,更不想与上清派打架。
如今的张卿都尽管不再是当朝天师,但朝廷百官之中依然不乏追随者。纵使单说江湖地位,也足以让第五坏卖一个面子——武林虽以少林为尊,上清派的实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张卿都个人而言,他的三皇剑就曾力压希女子道人的七弦剑而夺得剑界第一。
知主人者,莫若狗也。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比方,没有任何歧义。非得给出一个理由,那就是接下来不论何时出场的狗全是好东西。书香四羿中的老大哥文从武出面了,他说:
“启禀帅爷,小的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方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兄太客气了。快快讲来。”
文从武对着踏雪微微鞠躬,再而回向第五坏:“这位姑娘既为杨门家眷,那么是走是留,就让她自己决定如何?我等充分尊重她的个人意见,也当作是告慰杨大侠的在天之灵。”
“杨不扬不是大侠,二位仙道方才也默认过了。不信你问问看。”第五坏龌龊但巧妙地将问题抛给了安玉双仙。
“书香四羿之文从武见过二位仙道。”文从武亦马上转向,对着安玉双仙微微鞠躬。
扑哧。扑哧。仙再玉忍不住笑出了声。也难怪,就他这种美男子,应该还没遇到过敢对他说不的女人。仙人安说:
“那就有请踏雪姑娘。”
两个不良人将踏雪连人带马推上前来。仙再玉大喝一声:
“快快松绑。”
“且慢。”
仙再玉一听呆住了,潇洒气质也被一起冻结。谁说的“且慢”这么有杀伤力呢?踏雪。踏雪淡淡地说:
“小女身犯重罪,不得不随第五大人回京受审。”
全场错愕。除外山沟里的墨自杨,她高兴得差点暴露:
“大孃好机灵。”
木香沉笑:“要是我可能就点头了。”
文从武搬出了一个两用台阶,这边第五坏可以下,那边安玉双仙也可以下,但不曾想让踏雪给砸了。最迷愣的是第五坏,他傻瞪着踏雪,鼻水都下来了。江边风大刮的。
风也刮来了缘分。第五坏的脸色慢慢回暖,好似花开。这个变化要是让瞎子摸到,也能发觉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爱情。
有一种爱情的降临就像冷箭一样。第五坏对安玉双仙说:
“在下告辞。”
安玉双仙却不让路。仙再玉酷酷地说:
“三局两胜。”
“二位爷不怕砸了上清的招牌?”
“别废话。接下来比剑。”
第五坏问文从武:“文兄以为如何?”
“书香们也只好被迫再一次恃强凌弱了。”
“什么意思?”
“一拥而上,一局定输赢。”
“妙计。”
安玉双仙拉开架势。第五坏慢慢往后退,又一边交代:
“往死里弄。”
“请帅爷先行率部渡江。”文从武说着拉过了老二武从文。不是说好一拥而上吗?说着玩的,都是有真功夫的人。
船家早就跑光了。第五坏也没喊人,自己上手了。
安玉双仙与文武二羿也早已杀成一团。
箭来剑往中,船老板拼死跑了出来,朝着长江怒吼:
“注意用船卫生。”
又吼:“舱里有个缸,装运费用的。一趟半缸。”
吼完又抱着脑袋跑了。墨自杨说:
“第五衙门托大了,书香四羿全留下来多好。”
战场上,双仙游刃有余,出剑似是而非,明显是在消耗二羿的箭。二羿强攻不下,心烦意躁。人一烦躁,一泄十凉。果不其然,文从武挨打了,被踹了个结结实实的猪啃泥。
缘分又来了。但这回不是爱情。
缘分真的是一种神奇的东西。文从武的这个猪啃泥不偏不倚地啃在了墨自杨面前的一块石头上。嘎嘣脆。
啃就啃了,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但文从武爬到一半时眼前又多出了两颗见所未见的爆炸头,结结实实地又被吓了一跳,加上伤情,真的是说不出的身心两憔悴。墨自杨说:
“你俩射箭的发力方法不对、时机不对,一旦遇上高手,自己就会累成狗。正解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根据实战灵活变换,那种非出不可但没有绝对把握的箭一定不要用真力——上清剑法之所以厉害,是因为他们将虚的玩到了极致,你仔细看那两个仙儿的剑,三剑之中只有一剑是实,如何分辨呢?当他们的剑尖挽起剑花的时候就是虚的,你要马上乘虚而入。”
爆炸头开口说话,而且快得跟射箭似的,又把文从武吓了一跳,但现在不是惊吓的好时候。高手一经点拨,马上融会贯通,只见他犹如打了鸡血一般,面红耳赤地杀将回去。
嗖嗖嗖,三箭连珠,看似凶猛,其实是虚晃一枪,将手忙脚乱中的武从文救了回来。再一阵耳语。武从文笑歪了嘴。
别笑啦。剑来了。
再战。战局倏然扭转。被卡住命门的安玉双仙以为对方突然着了魔、要么就是自己着了魔,一溜烟跑了。显然不是来救人的。
一溜烟跑了的还有木香沉与墨自杨。
文武二翌找不到救命恩人,最终双双跪在了摆渡场上,双手合十,对着虚空千恩万谢,嘴上碎碎念着灵童转世之类的神话故事。听说书香四羿都是秀才以上出身,看来文凭高也照样迷信。
“上清派的剑法也不过尔尔。”跑到林子深处的木香沉停下脚步,并放下背上的墨自杨。
“哥哥骄傲了。”
“杨门武学不值得骄傲吗?”
“就事论事。上清派的剑法天下第一,《上清经》、《黄庭经》与《三十九章经》三本经书文武兼具,你学文,它即是至高无上的道家学术,你学武,它便是登峰造极的上清剑法。那两个仙儿使的是《上清经》中的剑法,不过所学不过三成。”
木香沉不依不饶:“张卿都真人即使比希女子道人高明,但希女子道人的七弦剑与咱爹的十般断天刀差距实在太大,这样算来,咱家深藏不露的八般弱水剑决计能胜过上清剑法。”
“武林藏龙卧虎,日新月异,别轻易断言孰强孰弱。”
“妹妹似乎对上清情有独钟。”
“并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上清三经中数《三十九章经》最为厉害,倘若练成,绝非八般弱水剑可比。”
“何以见得?”
“龟峰鉴剑知道吧?”
“有谁不知道龟峰鉴剑呢,妹妹想说什么?”
“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它是天下武者无不向往的武林最高舞台,每四年举行一届,届届皆出能人异士,咱爹亦是凭此扬名天下。但我个人以为,它慢慢变成了一条捷径,一步登天的捷径,很多人因此放弃了诸多实业,比如更有意义的能够广泛进行传道授业的开宗立派。”
“说得好。上清派有史以来,只有一位奇人全部完成了上清三经的修炼。八十年前,正是在龟峰鉴剑上,这位奇人就曾以一套《三十九章经》剑法,同时挑落了七位顶尖高手,这其中就包括咱家的五世祖、时称武林第一人的杨蹄。”
“以一敌七?妹妹说的可是张果?”
“你猜呢?”
“除去张果,谁还能有此神迹?”
“正是。他今年该有一百一十九岁了。”
“张果生平行踪飘忽不定,江湖也从未有过他终老的讯息,但愿他老人家还活着。”
“他一定还活着。别问原因,我猜的。”
“就没你猜错的事情。”
“再考考你,龟峰鉴剑何以为‘龟’?”
“其一,为纪念三百年前的鉴剑发起者龟忍大师——传说当年他的‘龟忍神剑手’出神入化,以剑代手,以手代剑,不知折煞了多少武术名家,可惜失传已久;其二,为纪念鉴剑的首届举办地、江南西道信河南岸之龟峰,之后虽然每一届都会易地举行,但名号一直沿用至今;其三,龟忍大师说,‘出生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而龟,即能屈能伸者。”